交州的春季,很少下这样的雨。
夜幕里,只能听到豆大的雨珠砸在石板上的声音,伸手不见五指。
整条巷子只有巷口那家“林江酒家”还开着,檐下挂了个巨大的红灯笼。
“喂,掌柜的,今天这肉怎么这么柴?”一人拍桌子道,“你是不是糊弄弟兄们呢?”
“你喝多了吧……”同行的人拉了拉他的袖子。
“一边儿去!”
那人摇摇晃晃站起身,嘴里念着就要往柜台那里走,还挥开了同伴的手。
“……虽然老了点儿,这么看着长得也还不错嘛,让爷爷我看看……嘿、嘿嘿。”
“喂,喂,”他那同伴跟着起身,“你别去招惹,她——”
“嘭——!”
一道身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狠狠砸翻了好几张桌子,滚到墙边才堪堪停下。
没有话本子里写的什么“爬起来捂着破皮流血的额头大放狠话”之类,那刚刚对着掌柜颐指气使的男人直接躺在地上昏了过去。
进气多,出气少,半死不活。
子书与取下头上的斗笠,漫不经心地拍拍身上滚落的水珠。
“来碗素面。”
她抬头,面无表情地对掌柜道。
林江酒家的掌柜,是个身段面庞都颇为柔弱的妇人,梳着垂髻,发间寥寥几支素簪。
说是掌柜,加上跑堂的小二,这店里一共也才两人罢了。不然那发酒疯的男人,也不敢如此猖狂。
“客官先坐,马上就来。”
江语池从柜台后起身,让小二去将翻倒的几张桌子扶起,自己下厨房煮面去了。
那短暂昏迷了的男人渐渐恢复了意识,躺在地上呻吟。他的同伴忙不迭上前将他扶起,灰溜溜地,连伞都没打就冲进了雨幕。
离去之前,他还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正将一柄长刀放在桌上的子书与,见这人丝毫没有抬头的迹象,才低下头匆匆离去。
子书与用袖子擦了擦刀柄上的水,伸手拿桌上的壶倒了杯茶。
窗外的雨声有些烦人,看样子今晚是不会停了。
“客官,”店小二端上一碟卤肉,“您的菜。”
“……我没点这个。”子书与抬头,眼里流露出一点疑惑的意味。
“这是掌柜的赠的,说是感谢姑娘出手相助。”
子书与回头看了眼,只能看见半开的厨房内妇人劳作的身影。
热烟氤氲,江语池将面倒入锅中,“呲啦”一声……
“掌柜的。”
“诶,来了!”
江语池直接端着碗素面出来了。
“每日都这个时辰,我记着呢。”她笑道。
子书与低头嗦面。
窗外小雨淅淅索索,连着几日未停。江语池靠在窗边,看雨打湿了屋檐下挂着的那块帆布。店里只有这一个客人,小二去屋后烧水去了,室内屋外只剩雨声不止。
“掌柜的。”
“诶。”
江语池浅笑盈盈。
她干活时总是将袖子挽到胳膊上,背上交叉两条布带将袖口拴好。露出的胳膊上,密密麻麻是藤条抽出的、早已愈合却痕迹难消的伤口。
与她瘦弱外表不相符的,却是因常年干活而略显精壮的两条臂膀。
“你相公呢?”子书与问。
这些日子,子书与就住在镇上那头的客栈里。
林江酒家的老板娘很有名,但问些什么吧,左邻右舍却又不肯回答,含糊着叫她不要打听。
当然,子书与并不是对别人的家事好奇。只是见她梳着妇人髻,才出口问了句。
“我家那口子啊……命不好。一日吃醉了酒,出门在台阶上磕破了头摔死了。”江语池扶了扶耳边掉落的发丝,将它别在耳后,“死了也好,死了清净。”
言语间,没有多少惋惜,也并无其他浓烈的情绪。
“倒是姑娘你,是从北边来的吧。”她笑笑。
交州已经是很南的地界了,四面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穷的地方。
江语池看子书与的第一眼,先是注意到了她有一边奇异的瞳孔,而后便是那一口这地方很难听见的官话。
交州穷啊,稍微有点门路、有点积蓄的芝麻小官儿都不愿来,贬官来这儿的也待不了多久。
这人,虽说一副江湖人打扮,可那挺拔的姿势,无意识流露出的“规矩”感,便与散漫为主的江湖人大不相同了。
子书与擦了擦嘴。
“面很好吃。”她低声道,“只是用的是便宜面粉。”
“换个贵点儿的,要更好些吧。”
江语池半是调笑半是抱怨:“这一带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店能开起来就不错了,谁还管吃进嘴的是不是高档货。”
“何况……”她似乎意有所指,“这边来往的人更爱吃肉些,红肉,白肉,卖得都快。”
“嗯。”子书与抬头,“匪患是严重了些。”
江语池眯了眯眼。
外间雨比先前大了些,子书与却不准备再留,起身戴上了斗笠。
“姑娘。”江语池追着她跑了几步,“喏。”
一把油纸伞被塞入子书与手中。
江语池淡笑道:“等雨停了,再还我吧。”
“……多谢。”
“……”
“掌柜的,就这么放她走?”
那骑在马上的身影很快就融入雨幕中,只能看见远远的一个小黑点了。江语池给的伞,子书与并没有打开,只是揣进了怀里护着,一点儿雨也没沾上。
“真是个怪人。”
江语池慢慢从袖子里摸了杆烟,点燃,吐出一口白色的烟雾。
她把烟杆在窗台上磕了磕。
“……干活去了,后山这两日催货催得紧。”
“啪。”
轻轻一声脆响,是子书与将筷子横放在碗上的声音。
“面不够筋道。”她淡淡评价。
谢辞微和魏时都是吃过饭的,此时两人一左一右就坐在那里看着,看着子书与一碗接着一碗,逐渐从震惊变作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