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这里,帮众可以寻常待我,她那里恐怕不行。
我这里,我可以四处游玩,她恐怕又还不行。
但她有一桩做得好,事虽独裁,但求平等亲和,且是永续的平和。所以不弱天下之民,让这天下,永远有制衡回平和的能力。
掌权是为了放权,这是极难的,又要放得稳妥,又要时时清醒。
若是集权后迷失,忘了放权,从享受一把天下在握的感觉,到再享受一把,再享受一把。
或者,若是以事急从权的理由攥权柄而行非常事,事缓之后却不肯再放手。
——那便不只欺世盗名了。
欺骗世人是小。也欺骗了自己,欺己是大。
“现在可都是靠以后会轻松,来催促自己劳作的啊。”
女郎心道。
天下谁知我。
天下我知我。
落日渐尽,帮主掸去手上碎石细尘,余光里见城楼处有修长美人转过墙角来。
苏云卿裹着厚披风。
他样貌长得极好,像是路过,见到帮主愣了一愣,又走上前。
“帮主在这里?”
“是啊,看看日落,你来得迟一步,落下去了。”
苏云卿笑:“明日还有。”他也站在西城墙上西眺。
这等造化奇景,他就是守在这里,也不能专有,偶然邂逅,便是惊鸿际遇,又何必分迟不迟。
女郎见他看得专注,忍不住逗他。
“你这样深沉地望着西边,莫不是想家了?”
苏云卿一顿,无奈低头笑,又转头看向帮主。
“古人云,此间乐,不思家。”
帮主哈哈笑,好大的胆子,如今也敢乱用典故,再不是连个檀字都要比划的稳重人了。
又哄他:“真姊念叨好几回,过年还是回去吧。我派些人送你回去。”
苏云卿道:“若要回去,我们自己回就可以。”
似乎觉得这话显得生硬,他又补道,“若是请帮里朋友送,倒为我一行人耽误大家。不能为了我等在家过年,倒请其他朋友在外过年。”
帮主笑笑摇头。“天冷了,回屋去了。”
路上苏云卿在肚里把君子风行与中心所思左右押了押,还是提及前事,道:“上回帮主说,‘过几年就知道’。”
帮主应一声。
苏云卿接着道:“方才我见扬大侠拜访使臣住馆,带着厚礼。”
帮主侧头:“他倒动作快,你瞧见了?”
苏云卿点头,复述所见:“扬大侠说是本帮主人特意为使臣,与他幼子备的礼。”好招摇的锦盒。就算是见惯富贵的宰相府公子,乍见那规制也不由自主瞩目。
相府公子犹豫了一瞬,越界问道。
“帮主,有意他家公子?”
帮主笑:“焉知不是落选的补偿?”
苏云卿摇头,陈述道:“扬大侠说得明白,请使臣家公子年后来的。”
而后扬眉剑就被使臣拉着手拥进馆去了,后头听不真切。
但是帮中看中使臣家公子的姿态已是分明。
女郎推开院门,把人让进去。
“扬眉这礼,大约确实是替我送给使臣与他家公子。”女郎进厅堂,点灯等饭吃。
“还有另一份,托行商送给他们国王和小王子。”
见者有份,不见也有份,真是素来慷慨。
云卿闻言,无知无觉在人前解披风抽带的手慢了下来。
他抬头却已不见女郎,想是回屋换衣服去了,于是也净手换下外套,只留轻薄袄衫,又束起宽袖。
这二人短暂各回住处换了衣裳,又在厨下碰头。
帮主洗过头脸,进来拿淘箩放米。
苏云卿已在择菜理鱼,他让出水来,轻声问道:“今日鱼用糖醋,不放油如何。”
帮主吃惊:“那好吃吗?”想了想,“河鱼不可,海鱼或者行。不放油试试,难吃也只一顿。”
苏云卿应下,前头路上的话尾竟不想接。
他看帮主熟练淘米。
浅白米浆从箩底漏下,像数十道淅沥小雨。淘箩又入水,一股股清流从孔隙涌入。
这淘下的米浆被女郎递给他洗菜。
不知为何,云卿略觉心乱,大约是“过几年”就知道的事,“过几年”还未知道。
大约是想到又有客要来帮中,这客人身份殊异,来了自然是要极靠近女郎,他竟如同发现好友将另有挚交那样,心里隐隐难受。这实在幼稚得很。
邻国俊才,论身份没有比不上他与陆美的道理,他也没有比不上对方的道理,论情谊,自然是他们跟帮主更亲近。这比较之心,也实在失礼得很!
陆美又不在此处。叫他惯做兄长的稳重都失了分寸。
他很好奇那文人的办法,却很不肯再详细打听。大约是烦乱这些纷杂之事,到了江湖仍有。
但云卿公子到底是温和的端方君子,这奇特的杂绪只生出半丝,就消失不见。
趁着灶火尚低,帮主扔进半铁匣偷偷留下的米。
试试爆胖。
铁匣里放入洗净的米,也可用切片的年糕,也可放其他谷物。米粒受热膨胀,能做米胖。有灶的人家一般是用炉烬余炭的热度煨年糕,不知道匣盛烤火能不能吃。
她并不晓得苏云卿心里的烦乱,或许她晓得,也是故意教他烦乱。有乱丝理一理便是。
女郎一边观火候,一边接着说扬眉那送出去的礼。
“兵书有言,交割利好,最下策事之以土地,下策,则以粮草财物币帛。”
她转头笑了笑,“惟事以美人,说不得上策,只比前两个不笨些。”
苏云卿点头,等她下文。以他的聪慧,摒弃杂绪,已然意识到帮主既说是文人的办法,那么给美人王子与公子送礼,不会是表面上的许亲交好之意。
帮主叹:“美人何辜。”
这样的美人,只怕最好不要太有谋算。
就如同入宫的美人不必用心机,这大约也是檀乐看中陆美的地方。
帮主坐在灶膛前,映得红彤彤暖融融的。
灶侧临案的世家公子低着头刻花纹,头一转,有一缕发丝松落下来,垂在他脸旁。
待他察觉,两手又都是鱼腥气,竟然不得整理。云卿只好垂着头侧了侧角度,口中应道:“此帮主仁义之心。”
帮主看他一眼,把手里的稻草捆扎放进灶。
罢了,不去臊年轻貌美的郎君。
“至于那礼物,听闻青海有荔枝冻,色泽温润剔透,因材质稍软,并不昂贵。取来两块,大的雕饰精美送给使臣,小的通过商队,以民间献宝的办法辗转送给他们国君。”
苏云卿闻言直起身,一想便明白了关窍。
他感叹道。
“只怕议亲之事要不了了之,甚至使者也要吃点暗亏。”
帮主笑了笑。
果然后来不多时传来消息,使臣人选倒不曾更替,联姻之事再不提。
臣子的儿子,总不好比国王儿子更受宠,那国王又不敢冒着得罪内外的风险除去使臣一家。
索性假装从来无事。
帮主用火钳把铁匣拨出来,又扔了几块柴进去。
“皇帝做久了,便以为天下万物,他必得独一份的,不得独份,便要第一份的,件件须特特进贡。”
也不想想,做皇帝的最是不事生产。还有一桩可怕处,样样独一份,旁人若要下点毒,这独一份倒必然能只送到他面前,害不了别人。
皇帝做久了,又想千年万年做下去,卜卦炼丹,谶讳避字。
——不敢让人叫他名,生怕多称滥呼起来,将这字音称呼得不值钱。比那桥头墙角贴名治小儿夜啼的,真是南北两端。
这国主不过也是这么个俗物罢了。所以两块荔枝冻就能解局。
可叹一双异国郎君,和亲不得,要另谋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