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体温在漫漫长夜里彼此交融,相□□燃,心跳贴着心跳,呼吸缠着呼吸,胸口相贴的地方像点燃一只热腾腾的火炉,没有什么情/欲的味道,反而接近两只流浪动物相互依偎着取暖。
她心跳得那么快,像下一秒就会跳出胸腔,血淋淋摔在两人身体之间。
他的手绕到她的背后,最终慢慢地、紧紧地也抱住了她。
渐渐地,他睡着了。
睡梦中做了个不太好的梦,他梦到浓稠的黑暗像席地的蛇一样爬过来,他抱着怀里的女孩奔跑着逃离,可那条该死的断腿却怎么也迈不快,最终狼狈地摔倒在地,怀中的女孩被摔出去,四肢都像瓷器般摔碎,黑暗趁机扑上去,缠住她的四肢,慢慢将她吞没,她的头歪垂过来,露出雪白面孔上两个黑洞洞窟窿似的无神双目。
他爬在那里,只是爬在那里,该死的断腿让他站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孩离他而去。
醒来时天还没亮,夹杂雪花的风还呼啸着拍打窗玻璃,杰森几乎顾不上平复呼吸,几乎是火急火燎地朝胸口望去,女孩还好好地躺在他怀里,呼吸平稳,睡颜恬静,他才松了一口气。人生第二次,他再次感谢上帝。
塔尼亚慢慢睁开眼,看到两人的姿势,愣了一下。杰森立刻撑起身体,慌忙地解释他不是有意要冒犯她,她摇了摇头,说:“我记得是我主动拉住你的。”
停了一会儿,她又说,声音很小:“……抱。”
“什么?”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已经轻成气音:“晚上的时候可以继续抱着我吗?”
他有些惊讶,但想来也是,临近寒冬,没有暖气的漏风棚屋到了晚上几乎是掉到了冰窖里,两个人相拥而眠更能驱散寒意。但他总觉得女孩需求拥抱还有其他原因,和梦里追逐着她的庞大黑暗有关。
“好。”无论如何,他同意了。
窄窄的小床被木板和砖块支宽了些,毯子和废弃的旧衣服缝在一起,共同制造出勉强可供两人侧躺的地方。晚上的相拥成为惯例,杰森的睡眠一直很浅,怀中女孩在噩梦中挣扎的动静总能在瞬间吵醒他,他会紧紧抱着她,像给溺水的人提供一块浮木,总觉得稍微松一松手,女孩就会像雪一样融化在水里。
杰森猜他也是喜欢拥抱的,女孩的手指揪紧他的衣服,泪水沾湿他的襟口,体温煨着他的体温,他像在呼吸着她,心跳一起一伏都能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存在,这感觉很好,比想象中还好。偶尔他也会做噩梦,梦中有刀光剑影,爆炸的大火,和一个孩子的哭声。他浑身流着冷汗醒来,塔尼亚也会安抚他,将他的头颅埋在肩头,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
每个晚上,他们都像两个合葬在棺椁中的人,他化成白骨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她也绕过他的脊柱,直达根根形如琴弓的肋骨,面孔深藏在胸骨之中,闭合的颌骨轻蹭着额头,死亡的吻轻柔冰凉。又深又窄的坟墓里他们拥抱在一起,直到我的血肉腐朽流进你的骨髓,你的骨头石化长入我的心室,从此不再有其他人,只有你和我。
直到有一天——杰森不记得具体是哪天了,他们两个都没有做噩梦,就这么相拥着一夜无梦。那天清晨大雪初霁,天亮得很早,雪国的天空被擦洗得越发透蓝,像婴儿海蓝的眼瞳,中间镶嵌着一枚圆得发亮的瞳孔,正是太阳了。
原来雪也会停,雪总会停。他想。
随着伤势好转,塔尼亚平常也会帮着他换点东西。她还会做一些工艺品,她的手很巧,可以将木头雕成栩栩如生的小动物,也能将彩绳编成彩虹般的发带与腕饰。她将这些东西带到集市上去卖,杰森会帮她支起摊位,摆好商品。一个混血白人少女在这个国家本就少见,更何况她还面带微笑,用清脆的声音和周围的小贩一起吆喝,总能引来围观,生意意外地不错。
塔尼亚用赚来的钱给杰森买了一只杯子——他没有杯子,家里的碗和罐子都给她用了,他喝水时总是去水池边舀着喝——质地是搪瓷的,杯壁上画着很大一只卡通牛,看着特别可爱。
作为回礼,杰森给她买了一件纱丽。
那天换完废品照例路过集市,和塔尼亚一起回家。远远地,他就看见女孩披着那袭红底绣金的纱丽,像新娘的头纱,和如烧如焚的落日交映着,一时竟分不清哪个更浓烈。听见他的脚步,她转过头来,边缘点缀的吊坠像印度舞娘腰间的挂饰般轻甩过来,凌乱而繁丽,她冲他微笑,弯成月牙的眼睛里泅游着两泓落日,世界在这一刻都噤声。
他发现,他是那么喜欢她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