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满听见这话,忽然觉得嘴里面甜丝丝的桑葚果子,骤然变了味道,显得十分难以下咽。
“你想嫁给他吗?”姜满急切问道。
芳娘闻言,默默低下了头,一只脚在土地上来回摩擦,她仿佛漫不经心地说:“女人这辈子总是要嫁人的,嫁给谁不是嫁。我小时候常常看见我阿爹打我阿娘,那时我阿娘肚子里面还怀着三弟弟,她护着肚子不让阿爹打到……我那时就想,我将来一定、一定不要沦落到阿娘这样的地步。我将来一定要比我阿娘幸运,找一个比我阿爹好的好郎子。”
姜满听得心酸,她知道这一片的男人或多或少都好打自家婆姨,孩子永远是生那么一大串,根本不顾自己是不是能养得起。姜满从小看这一片只要是成婚的小媳妇,在记忆里她们的肚子总是鼓起来的,几乎没有歇下来的时候。
“小芳芳,你若是害怕,我就去你家找你爹,把他打一顿,叫他以后再也不敢赌了。”姜满道。
芳娘被姜满说的话逗乐了,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但她很快沉寂下来了:“你难道相信一个老赌虫的话吗?他纵然是被你打得下不了床,就算是把人叫到家里来赌牌也不是难事。”
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冷笑一声说:“我从前不知道下县里面的赌坊,为什么会屡次纵容我阿爹去赌,现在我倒是想明白了,还不是因为我阿娘生了五个闺女,喝风一样长大了。现在随便拿闺女的彩礼钱去还,赌资不就有了……
姜满叹息一声,她实在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劝慰她,因她万事看得太透彻,清醒的人注定要麻木的痛苦。
“阿满,你回家吧……”芳娘说了一声,拒绝了姜满想送她回家的心意。
姜满看她失落的背影渐行渐远,心中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抽丝剥茧,被拔除……
她回到家中,十分意外家里竟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是?”姜满脚还没踏进客厅,就瞧见了姜老爹坐在椅子上,热切地与旁边的小少年交谈。
“白叔,这是怎么回事?”姜满悄悄往一旁坐着的白叔使眼色,走过去悄悄问道。
白叔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
白叔的独子白灵已经嘚瑟地笑着凑上来,悄默声道:“大小姐,你很快要多个人喊你姑奶奶的侄孙了。”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的,姜满疑惑地看了一眼他,反问:“什么侄孙?”
话音刚落下,客厅里那个名叫‘董时雨’的小少年已经瞥见了姜满,他忽然走上前,对着姜满行了一个拱手礼,十分谦恭地唤了一声:“姑爸。”
姜满感觉自己被雷得外焦里嫩,自己怎么忽然莫名其妙就多出来了一个‘侄孙’?
她在他弯腰行礼的方向闪避,并不受他的大礼。
姜老爹走上前来,拍了拍董时雨的肩膀,同白灵说:“阿灵,去把阿粟从屋里推出来。”
白灵是个大嗓门,嘿嘿笑着应声道“是!”就迅捷地跳出了门外去了。
与坐在轮椅上被推进的姜粟一起进来的,还有慕容徵。
姜老爹望着一立一坐的姜家两姊妹,他一手揽过董时雨,一边对着她们介绍道:“阿满阿粟,这是你们的侄孙,他叫董时雨。是你们奶奶那边的亲戚。”
“侄……孙?”姜粟是个咋咋呼呼的性子,最后那个字没忍住,高高扬起。
姜老爹和董时雨两个面面相觑,然后对着姜粟一齐点头。
姜老爹又反过来介绍两姊妹,道:“这是我家大闺女姜满,那是二闺女姜粟。”
董时雨一边拱手一边叫人,“大姑爸,小姑爸。”
姜粟好奇道:“姑爸是什么意思?爷就是爷,奶就是奶,怎么又是姑,又是爸的?”
这话说得有趣,大家伙捂住嘴笑了起来。
董时雨脸皮薄,给这句话问的闹红了脸,他咳嗽了一声,解释道:“回小姑爸的话,河西地处西北,与是汉人跟游牧民族西夏的结合族群。羌柳人,家里面规矩大,重视女儿,老人常说:一个闺女半个儿。所以按照羌柳人的规矩,姑爸,相当于对大辈分的姑奶奶的敬称。”
别人不清楚,姜满确实实实在在很是知道,之前见面的时候,这个名叫董时雨的小少年,明明是习惯把冷漠挂在脸上的少年郎君,如今却变得这样腼腆懂礼数。
“那时雨,你说说你怎么来这里了?”姜老爹问道。心里想的是不应该啊,河西与金陵,一个地处西北,一个却在国土之东南。
这两个地界相差得实在是太大了,即便是经年不见的亲戚,且又是老一辈的交情,此时车与马俱慢,即便是思念在心头,走亲访友第一宗也必须考虑的也是:出行。
在这个路遥车慢的时代,能跨越大半个国土投奔表亲,这一定是很了不得大事情。
就连当初董老太太的亲阿爹去世,董老太太也迟了一个半月才接到讯息,奈何董老太太自身年龄也大了,那时姜家祖父早就去世,董老太太至死都没能再回过河西故土。
一些上了年纪的男人们,总爱挂在嘴上的话是,“落叶归根”与“故土难离”。
可女人们一旦结婚生子,故土与爹娘,就会远远地排在丈夫与孩子的后面。
谈及此事,半大的少年郎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回太叔公的话,家里正是一年前遭遇了匈奴侵扰,爹娘和几位兄弟姊妹们都死在了那些马上悍匪的手中……”
听到‘匈奴’两个字眼的慕容徵微微眯起了自己的眸子,他垂下纤长的眼睫,遮挡住自己内心的斟酌。
“只有我一个人,因为那天吵闹着要参加驼铃赛驼大赛,才侥幸活命。那天我牵着赢回来的骆驼回到家中,院子里、屋子里,都是尸体和血,家里的马和羊都已经被牵走了,院子里有一大摊鸡毛,匈奴人是杀了人,又在我家吃了饭才离开的。”半大的少年回忆起昔日往事,脸上浮现出令人心惊的暗痛。
听者为之动容,姜老爹叹息一声,也为远在千里之外、不曾谋面的阿娘的娘家亲戚难过。
“时雨,你千里之外能来这里投奔我,是你信任我家,日后,你就安安心心待在我家吧。”姜老爹安慰道。
董时雨再次向姜老爹拱手致谢:“多谢太叔公。”
姜老爹指使大家一起先去用午饭时,董时雨出声道:“太叔公,我有话要与你和大姑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