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正则放下书,看着烛火。他冷峻的面庞叫暖光一照,竟显出些柔情来。他一直在容鹿鸣不知道的地方默默窥伺,因而那样了解她。以她的医术,借药力装个疯,谁又能瞧得出?或者,差人把军报稍加夸饰,不也能带兵走了?
现今,京中各势力环伺,都在看着容家。多少人想容家以身入局,又有多少人希望他们作壁上观。
容家人自己也知晓,他们太了解权力,持重地中立着,以累世的威望维持平衡。他们仿佛是默然的执棋者,对弈者几换,他们仍在镇定布局。
此刻,若容鹿鸣借故闹一闹,这婚约不论下未下旨,大概都不成了。
“非她不可吗?”萧正则总在自问,过于浓烈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摧毁。他也蛮横地奉劝自己:“不过是个女人,不过是可借她的力量来争一争权势……”
他尽量地,想把她当做一枚棋子——却是玉色的,由于捂在心口太久,已和他自己的血肉连在一起。或者,怪他摩挲太久,这棋子小镜一样,映出他心念的人和对手,也俱是她。
战场上生死之间,自己和自己的约定,果然,还是要践诺。
萧正则默默灭了烛火,不甚明晰的昏暗中,他悠悠勾起一抹冷笑。书柜的暗格已被打开,他取出那个香囊,内里装着的,是当年得自她军帐中的茉莉花。
这蓝底银线竹纹香囊已然褪色,经年的抚摸,针脚处已泛起线屑。
他把香囊贴在脸侧,深深吸嗅,香味早已散失。香味都拢在他心里。他想,容鹿鸣或许不愿嫁,但她必须是他的,不管是作为一柄剑,还是作为个女人。即便她战死了,装她骨灰的盒子也得在他床头搁着,陪着他,与他生同衾,死同穴。
或许,她已有心悦之人?萧正则握紧了香囊,那倏忽而起的杀意,连他自己都惧怕。
他把香囊贴回面颊,如同那是爱人的鬓发,“鸣鸣,不会让你走掉的……”他喃喃道,换药的谋划、冲喜的计策俱在他心底涌现,为了留她在身侧,他可以不择手段,甚而,罔顾师徒恩义。
由那些生死交关的时刻,由更久更久之前战场上的惊鸿一瞥,他其实早已动了束住她的念头。
终于……
福宁宫内,错金银博山炉里,沉香悠悠绕着,龙榻之上,盘金绣的明黄帘子也垂下了。
容鹿鸣正俯身,为萧正则的伤口缠好纱布。他们离得那么近。她的气息吹过他颈窝,一瞬地让他觉得,自己原是寂寞的,因为少了她在身旁。冲动之下,他想抛开一切考量,只把她明艳芬芳的面颊按在胸口,浸在自己的心血里。
他其实对她尚存疑虑,对容家尚有防备……许多话他不会说,于是沉默地,用带着薄茧的手捧起了她的脸。
她月色的面庞终于贴在他掌中了,历经生死,终于在他掌中了。他在她秋日深潭般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
他想俯身吻她,她该是他的。却见她恍若未觉,别过脸去,为她自己后颈的剑伤擦药。
“我来吧。”对着容鹿鸣,他竟不想称“朕”。
转过她的肩,松开她霜色上襦的衣领,他为她把药膏涂匀。
“痛吗?”萧正则轻声问。
容鹿鸣却是笑了。
是了,她在战场上身经百战,这点伤,于她而言不算什么。萧正则想,这才觉察,总披甲执锐的她,此时端坐自己身前,显得有些娇小。而当她负手玉立朝堂之上,即便是朝中老臣,也不敢造次。
他想让这个人真正成为他的,融入血肉和魂魄。为此,他可以等。已经等过漫长的时日,原以为不可得。既然得了,他便愿意继续等。
并置的龙凤白玉枕,他将两枕拉远了距离。
“皇后寝于内侧吧。”萧正则淡淡道。
些微的局促,容鹿鸣未动。
萧正则朝他摊开手掌,掌心横着几道伤疤:“给我。”他知道容鹿鸣袖中有柄从不离身的匕首,据说,是西戎靖王赠予的。
白银错金的玄铁匕首,厚不过一指,精巧极了,带着她的体温。萧正则在自己手中握了握,拔出匕首令昙现收好,把刀鞘放在床榻中央。
“容鹿鸣,我愿与你有个君子之约。”
她懂了他的意思,倏忽之间,松弛下来。
“谢陛下。”她又在他膝前跪下。他没有扶她,心里觉得奇怪,她越是这样谦恭,他越是能感到她隐然的不驯。也许早在初见时就开始了,他先是被她的艳美捕获,接着是不服——他把她当作对手放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