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她下楼,穿了件旧外套,扣子已经绷得有些紧。头发散着,没有特别准备——她知道,来的人不在意这些。
楼下是条安静的街道,便利店的招牌正在更换灯管,发出不稳定的电流声。李音站在店门边,没穿警服,一身便装,背着个旧背包,像是个来串门的朋友。
“你好。”李音笑了一下,眼神平和。
陈瑶点头,没有说话。
“附近有咖啡馆吗?”李音问。
陈瑶还是没说,只是点了点头,抬脚向前走,李音就默默跟上。
两人走进街角那家熟悉的小店。老板认得陈瑶,没多问,似乎并不知道这几个月的事情一样,只冲她笑了笑,递上菜单。
“老位置?”老板问。
陈瑶点头。
她选了靠窗的位置,背对街道,不会被路人的视线打扰。
李音坐在她对面,只点了杯热柠檬水。
气氛一开始是尴尬的,但也不是敌对的。像两个人坐进一间屋子,却还没决定要不要说话。
“我看过你发的邮件。”李音轻声开口,“我没在第一时间回,是我不对。”
陈瑶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手指搅动着纸杯边缘。
“我想说的其实也不多。”李音继续,“也不打算追问你现在的打算。你说过你退一步,是想看看他们会不会真正听——我想告诉你,我听见了。”
这句话不重,却像一块石子落入水中,泛起很轻很浅的涟漪。
陈瑶眼神动了一下。
“我们开了个会。”李音语速缓慢,“关于你,也关于其他人。有人说你们不该说太多,有人说你们的表达扰乱了秩序,也有人……试着理解‘你们为什么说’。”
“可你们总是在讲‘我们说什么’,从来没人问过‘我们为什么开始说’。”陈瑶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像从很久没开过的喉咙里挤出来,还带着些许哭腔。
“我知道。”李音点头,语气坦诚,“但也许我们今天开始,有人愿意听‘为什么’了。”
陈瑶低头,没有回应。
“当下这次见面,我不是来代表任何机构的。”李音顿了一下,“我是来代表‘曾经也说不出口的人’的。”
她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递过去,那是一张很旧的纸条,拍得有些模糊,上面用蓝色圆珠笔写了一句:“如果我今天不回家,是不是就没有人发现?”
“这是我十五岁时,塞在课桌抽屉里的纸。”李音说,“第二天被打扫卫生的阿姨发现,交给了老师,老师没有报警,只是把我叫去谈了一次话,说‘你写这种话会被学校记处分’。” 听到这,陈瑶笑了一下,苦中带讽。
“那之后我再也没写过什么。直到我开始做现在这份工作,才知道,当年要是有人坐下来,只听我讲十分钟,我可能会更早明白,‘被理解’不是奢望。”
陈瑶望着那张模糊的纸条,忽然觉得嗓子有些哽。
她不确定李音是不是故意带来的这张照片,也许是巧合,但她知道,这不重要。
“你还会觉得值吗?”她问。
“什么值?”
“说出来,或者……帮别人说出来。”
李音想了想,回答:“值不值这件事,得等很久以后才知道。但我知道,不说,一定会后悔。”
陈瑶沉默了一会儿,“我最近删了很多东西,是真的想删,最近的变化,让我觉得我不配保管那些声音。”
“可你保管的,不是声音,是那个当下。”李音温柔地说,“她们在讲的时候,是相信你能听见的。她们也许不在乎那句话后来去了哪里,但她们在讲的时候,是冲着你在讲。”
陈瑶没有回应,只是低头看着桌面,指尖在纸杯上轻轻敲着什么节奏。
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问:“你会怎么处理我那些话?”
“不会处理。”李音回答,“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来决定它们该去哪。”
“可是已经不是我的了。”她喃喃道。
“那也不属于别人。”李音看着她,“它们现在,属于你和你选择的每一个‘听者’。”
两人沉默下来,窗外的风吹过街口,便利店的灯管已经换好,亮起时晃了一下,照出一段斜长的人影。
店里放着一首慢歌,不知名的民谣,歌词很轻:“你说了,就算没有人听见,风也会记得。”
李音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只是从包里拿出一张信纸,放在桌上。
“如果你有想说的话,想寄出去的话,写在这上面吧。不一定要寄给谁,也许只是给你自己。”
她起身,穿上外套,点了点头,“我不会催你,不管你写不写,我都会等。”
陈瑶没有应声,她只是望着那张纸,像在看一面镜子,镜子里是一场关于“说”与“不说”的拉锯,关于曾经相信,后来退让,现在又被悄悄照亮的,微弱光亮。
李音走出咖啡馆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风还是冷,但她觉得肩上的重量轻了一些。
那不是任务完成的轻,而是“有人接住了一个声音”的轻。
她走得很慢,像刻意给谁留时间,而窗内的陈瑶,还坐在原位,左手缓缓拿起了那支信纸上的钢笔。
笔尖悬停的那一刻,她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写下“她们说的话”时的情景。
那天窗外有风,她手很冷,但那句“我说了”写得格外稳。
她犹豫了一下,在信纸的第一行写下:“我还在说。”
她不知道这封信最终会不会寄出去,也许只会折好,藏进某本不再打开的书里。
不为结果,只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