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沉着,只有偶尔笔尖划过纸面的细响。
“我先说。”公安的李音开了口,语气温和却不失坚定,“我关注陈瑶不止一天了。从网络行为判断,她不是在煽动,也不是在组织,只是在表达。”她顿了顿,看向坐在对面身着正装的未成年人检察部门的纪霖,“纪主任和我认为,我们真的需要先弄清楚:‘表达’是不是一定要被纠正。”
“可她说的那些话已经影响到别的学生。”校方副主任推了推眼镜,态度并不敌对,却显得焦灼,“我们接到很多老师的反映,课堂秩序被打乱,一些学生出现了‘对抗性发言’,还有人模仿她的句式写作文,递给老师,还特地标注‘她们说的话’。请问这不算是一种‘效仿性激进行为’吗?”
“但效仿的,是句子。”纪霖声音放缓,“是一些孩子说出来的、以前说不出口的话。”
“我们不是在否定她的动机。”教育局观察员许科长终于开口,他五十多岁,穿着中规中矩,语气却带着不可置疑的判断,“但一个未成年人的表达,一旦被媒体、平台、网友放大,它就不再是她自己的语言了。我们必须防止她成为某种无意的‘放大器’。这已经超出了一个孩子所能承受的责任。”
“她没想成为什么。”李音看着许科长的眼睛,“我看过她最早发的那封自白,语言克制,甚至温柔得让我觉得心疼。她只是希望那些说话的人被听到。”
“可我们不能让孩子误以为,只要‘被听见’,一切问题就能解决。”许科长缓缓说道,“现实不是平台,不是每一句都能被高亮收藏。教育不能变成舆论实验。”
“教育也不能变成删帖行为。”李音语速微微加快,“我们有没有问过自己一个问题?她们说的话,到底冒犯了谁?”
屋子安静了一瞬。
对话像两根线,紧绷又纠缠。
“如果每个学生都带着这些‘话语姿态’走进课堂,会发生什么?”教导主任坐不住了,语气有点激动,“老师该怎么教?学生又该怎么听?我们培养的是合格的社会人,而不是文学评论家!”
“她们写的不是文学评论。”李音冷静回应,“是求助。”
“但你承认吧,”教导主任语气微冷,“这些东西——太情绪化、太容易被误读。她写‘怕老师说你怎么又来了’,我们就要怀疑所有老师是不是都在伤害学生?她说‘她们怕穿塑身裤’,我们学校连塑身裤都没要求过,天天穿的校服,凭什么被骂?”
“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她们写的根本不是你。”李音站起身,语气第一次微微拔高,“她们写的,是那些她们见过的、经历过的、想说却说不出来的场景,是我们长久以来没听到的另一种声音。”
空气又沉下去,桌上的泡茶水已经冷了,绿色茶叶沉在杯底,像是一场辩论的结尾。
“对不起,我必须打断。”说话是未成年人检察部门纪霖的领导,林之桃,林检察长非常重视未成年人相关案件,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穿着深蓝色套装,带着公文包,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这时终于开口,“我今天来,不是为了站哪一边,而是带一个提醒。” (1
她从包里拿出一叠打印资料,轻轻摊在桌上。
“这是我们刚收集到的网络内容,标题叫《她们说的话》,是各大平台过去一周的高热关键词之一,内容已经脱离原始作者之手,被剪辑成短视频、图片、表情包,甚至被AI学习用于生成语录。”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我不是说这些孩子不该表达,而是想提醒大家:这已经不是学校能‘自行教育’的范围了。”
“我同意。”许科长点头,“所以我才主张,必须介入。不是为了处罚,而是为了保护。”
“保护?”李音的嗓音带上了锋刃,“是让他们沉默,叫‘保护’?”
“是让他们明白,”许科长并不退让,“不是所有表达都该放到公共空间里。不是所有情绪都适合被传播。”
“那他们该去哪说?”李音的语气里隐隐有火,“心理咨询室?可你们批得下来那笔钱吗?匿名邮箱?你们肯定不会留;自习课?老师又会觉得他们在‘浪费时间’。”
她转向校方,“你们告诉我,学校里,有哪儿能让一个孩子说说自己怎么想?”
“李警官。”一直沉默的观察员打断她,“你不必激动,我明白你心疼这些孩子。可你必须承认,社会有承载的极限。”
“可他们是孩子。”李音说得很慢,“新的时代了,孩子就应该被倾听,而不是定义。”
“我还是不同意。”许科长也终于收起手边的文件,“我认为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鼓励表达,而是教会他们‘如何表达’。我们不是反对他们说——我们反对他们用毁灭性的方式说。”
“你觉得他们是毁灭的?”李音反问,“我看他们是自救。”
空气又静了。
外头传来教职工在楼道里走动的脚步声,灰尘在灯光下起伏,时间仿佛卡住了一瞬。
“也许我们都错了。”一直沉默的校心理老师这时发了声,是个年轻女性,看起来刚入职没多久,声音不大却极清晰,“我们总在讨论‘对’的表达,可这些孩子不是在寻找‘对’,而是在寻找‘回应’。”
“我见过陈瑶。”她看着众人,“她来过我们咨询室,说了很少,但我能感觉到,她是真的试过温柔、合理、有逻辑地说过很多话。可她等不到回应。她不是在叛逆,是在试最后一次。”
她转过头,声音平静却坚定,“如果你走在沙漠里很久,叫了很多声都没人答应你,最后你开始用脚踢石头、扔瓶子、写字、唱歌……我们会责怪你为什么不乖乖走路吗?”
没有人回答。
窗帘缝隙透进一束微光,落在那本摊开的资料页上,上面印着一行大字:“她们说过的话,不是火种,是信号。”
屋里很静,像一场讨论终于抵达了真正的起点。
“我想补一句。”
说话的是公安系统那位最年轻的随行警员,名叫周正。他从会议开始就坐在角落,像个记录员一样翻着笔记本,此刻抬起头。
“我前段时间处理过一个未成年失联案。”他轻声道,“小江,一个初三的男孩,模仿陈瑶小说中的角色,一个人跑去了另一个城市。他没有犯罪,也没有攻击别人,他只是……消失了。”
众人侧目。
“我们本来以为他是‘离家出走’。”周正顿了顿,“后来才发现,他其实是想证明‘如果他不说话,不留下任何声音,是不是就没人会来找他’。”
他将笔放下,叠起那本已经写了多页的记录簿。
“他饿得脸发青,是一个从战场上回来的老军人在路边捡到他的。我们去接他的时候,他正听过去的故事。他说,那些战争的故事里,有人喊‘我不怕死’,也有人只在心里说了一句‘我怕疼’,但都被人听到了。” 周正抬起眼,声音仍然不大,却像落针一样让空气一时间凝住:“小江说,他不怕走,也不怕饿。他怕的是——他说出来的话,被人拿去做别的事,却没人真的关心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是湿的。”
这句话,砸在桌面。
无人回应,连水杯间隙的碰撞声都显得太响。
林检察长微微闭了闭眼,像是在消化这个信息。过了半分钟,她才低声道:“他现在怎么样?”
“回家了。”周正点点头,“但不愿回学校。他说学校里大家都在说‘该怎么讲’,却没人问‘你还想讲吗’。”
“这就是问题的根源。”许科长终于抬手,扶了扶眼镜,声音不再如前般强势,“所有人都在讲,讲教育、讲规矩、讲情绪管理,但谁来定义表达的边界?谁来负责表达之后的后果?”
“孩子本来就不该负责所有后果。”李音说。
“但我们总不能把所有代价都扔给社会。”校方副主任插话,语调突然激烈,“如果一个学生在作文里写‘我不想再进办公室’,难道我们就该撤掉全校的班主任制度?如果一个孩子说‘我妈老打我’,我们是不是要让每位家长签字声明?我们能承担这种连锁反应吗?”
“我能理解你的恐惧。”心理老师轻声说,“但你说的是校园制度崩塌的恐惧,我们说的,是一个人心碎的声音。”
这句话让会议陷入久违的静默。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茶水已经凉透。
“我最近在看一份学生提交的‘人生叙述’作业。”心理老师忽然说,“那个孩子写:‘我觉得这个社会是有耳朵的,但它戴着耳机在听自己喜欢的音乐。’”
她轻笑了一声,却带着点疲惫,“我们是不是也成了那个戴耳机的大人?”
许久,林检察长终于开口:“我们不能答应孩子的所有诉求,但也不能不正视他们的基本焦虑。表达不等于反抗,但压制一定会引发对抗。”她环视全场,做出了一个决断:“我建议启动‘对话式引导试点’,选定几个学校开展以‘学生主讲、成人聆听’为核心的表达小组,范围受控、记录完整,但让他们先把话讲完。”
“这能解决问题吗?”教导主任显然不服,“他们只会变本加厉。”
“你可以这么看,”林检察长说,“也可以换个角度:他们也许只是想听到我们回答‘在听’”
没人再吭声。
空气突然松弛下来,但也并没有真正轻松——只是从绷紧,进入了等待。
“那陈瑶这边呢?”许科长开口。
“我会找她谈。”李音答得简短而明确,“不是调查,是交谈。”
“我们会配合。”教导主任沉声说。
观察员点头,“别给她贴标签,也别动不动‘请家长’,我们得让她知道,不是她一个人承担了所有噪音。”
会议至此结束,像一场在泥泞里蹒跚走了很远的争执,终于找到一块暂时可以站稳的石头。
外面天色渐暗,有晚自习的铃声从教学楼另一侧传来,像遥远的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