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器被按亮屏幕,推到了文森特前方,上面是那张泛黄的《大都会时报》:纳夏历1726年,12月8日,第一版。
黄昏,露台,飞雪凄迷,扣着锁链的小曼宁。
看见它,文森特先是愣了四五秒,眼珠子都快转不动了,紧接着猛地反应过来什么,迫不及待就想抓起细瞧。第一下居然没拿稳,手指发软,“啪嗒”跌回了桌上,第二下总算拿住了,手腕却在密密发抖。
他专注地盯着照片,不断将它放大、缩小、左右移动,似乎陷入了某种忘我的情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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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森特这人给裴兰顿的印象一贯是善于玩弄语言艺术的伪君子,在家族的耳濡目染之下,才二十出头,已经初具政客的基本素养——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脸上镶了个半永久面具,和真诚从不沾边。
可现在,裴兰顿看到了一种穿透面具的痛苦。
他有强烈的预感:这桩关于曼宁的往事,文森特或许会愿意和他认真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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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了,还有印象吗?”裴兰顿问。
第一遍文森特仿佛没听见,等问了第二遍,他才喃喃道:“我……没见过它。”
“没见过?”裴兰顿皱眉,“你指这份报纸?”
“是。”
“怎么会?”
“看见那扇门了吗?曼宁身后的门。我就在那儿……门里面。”
文森特答非所问,痴痴注视着照片上绸帘飞扬的黑洞,半晌,脸颊忽然一抽,极其古怪地笑了:“是我干的,这照片是我的‘杰作’。那天,我亲手把他放了出来……从笼子里。”
说话声轻似梦呓,像在自言自语,透着一股神经质的癫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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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兰顿没空理会他的精神状态,开门见山地说:“十五年前,他七岁,双亲不幸战死在刀锋要塞。你们海金斯家收养了他,公开承诺会照顾他到成年。”
“是。”文森特迟缓地点了点头。
“但你们违背了承诺。”
“……”
文森特没作声,仍旧一副魂游天外的恍惚貌,视线凝固在照片上,纹丝不动。许久,他才像刚刚听懂了裴兰顿的话,更加迟缓地点头:“……是。”
“为什么?”裴兰顿心如刀绞,“一个锦衣玉食的贵族世家,连七八岁的孩子都照顾不好吗?”
文森特又沉默了。
这照片像深水旋涡,只给了一秒钟清醒,就再度吞噬了他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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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照片下方,那篇名为《海金斯家族:我们必将他视若珍宝》的报道,裴兰顿早已读得烂熟。
记者写到,今年年初,海金斯家高调向公众宣布,他们将正式收养艾瑟·曼宁——被誉为“联邦奇迹”的战争孤儿。
当时,整个联邦还未走出刀锋要塞覆灭的阴影。拂晓之战血流成河,精英伤亡惨重,重要的前线战略支点沦陷,士气一度低迷到了谷底。在过于震骇的失败面前,所有试图重燃信心的惯用手段都失效了。
直到战后第四个月,某一天,一个早已被列入死亡名单的孩子闯入了边境军营。
他瘦骨嶙峋,尘泥满面,浑身上下剔净了都凑不出几斤肉。外衣下伤痕交错,旧伤初愈,才落了硬痂,新肉还粉白着,就又叠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割口。躯体因为野外长途跋涉而严重营养不良,孱弱至极,眼神却坚不可催,像野性未驯的兽崽。
在他腰间绑一把血迹斑斑的战|术|匕|首,刀柄上印有藤叶、绿洲和双刀。
帝国军徽。
一个被掳至帝国腹地的孩子,靠着从帝国兵手中劫掠的匕首,孤身穿越了上百公里沙漠、荒滩、雨林,从夏末走到冬初,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终于回到了家。
随军摄影师为他拍下了一张照片,几天之内,他沉默而锋利的蓝灰色眼眸传遍了联邦的每一个郡县、每一座镇子、每一处街头巷尾。像一株废墟中破土而出的新芽,刺破了笼罩联邦的阴霾,拨云见日,投下蓬勃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