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次,他分明觉得有人低声在他耳边呢喃,但每次想仔细听清,那声音便如风吹柳絮般飘远,只留下一丝淡淡温柔的余音缠绕耳畔。
直到某个清晨,他终于从漫长的梦中醒来,意识逐渐清明,眼皮沉重地掀开一线光。
身边守着的却不是那道令他牵挂的青衫身影,而是李蒙——他的挚友、从小一同长大的护卫。
李蒙一脸苍白,显然也是刚大病初愈,但那双总是坚毅如铁的眼中,此刻却泛着红意,显然是这些天里未曾休息好。
“公子,你终于醒了!”他语带激动,连忙上前扶他坐起。
秦政只觉浑身像被马车碾过似的酸痛无力,但他却顾不得这些,开口第一句便是:“那名姑娘呢?”
李蒙一愣,脸上露出几分茫然,随即挠了挠头道:“公子你怕是睡糊涂了吧?这里除了你我便无旁人,哪来的姑娘?你可是这一病昏了三天三夜,莫不是做了什么春梦不成?”
说着,他又笑着打趣道:“若是公子实在想念得紧,等咱们回到京城,李蒙陪你上翠花楼,到时候让你挑得眼花缭乱也行。”
秦政怔了怔,缓缓环顾四周。
这间屋子显然是临时搭建而成的猎户木屋,地面不平,墙角漏风,屋内用具粗陋,空气中甚至还残留着些许烟灰与草木灰的味道,与他昏迷前记忆中那整洁静雅的木屋简直天壤之别。
他下意识地抬手触摸自己的身体,发现多数伤口已经愈合,仅余些许结痂与酸麻。可包裹着伤口的布条粗硬泛黄,与先前那种服帖细密、透气又温润的纱布完全不同。
“怎么会……”他喃喃,眉头越皱越紧。
他清晰记得,曾有人替他擦药,换药,每一个动作都细致入微,甚至能感觉到那人指尖的温度和掌心的温柔。那绝非幻觉!
更不可能是翠花楼那种脂粉之地能给他的温柔。
“这不是梦。”秦政低语,目光渐渐变得深沉。
李蒙看着他神情古怪,也不再取笑,只道:“公子若是觉得哪里不对,等你再养两日,我们便设法下山。我也想查查,这片地方到底是什么来历。”
秦政被李蒙的话引得低头沉思,却仍难以置信那是个梦境,便将记忆中的情节,一字一句地向李蒙复述了一遍。
从岩洞中那幽深难辨的迷路,到那名神秘青衣女子的出现;从银白光柱下的水潭、漫天萤火虫、血色花朵,到被女子推入水中的冰寒刺骨,再到醒来后整洁木屋中的悉心照料——这一切,他记得无比清楚,仿佛才刚刚发生。
李蒙听完却只是皱了皱眉,眼中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怜悯:“公子,您是高烧多日方醒,怕是这段时间梦境太真了罢。”
他接着一条条地反驳道:“岩洞口怎么可能自动打开又自动合上?除非是机关,可就算是机关,也不可能毫无痕迹。”
“邻国诸侯的叛变分明是临时而起,甚至朝中都未曾预警,怎么可能会有人恰好在那个时刻出现在国境线上救你我?”
“那岩洞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哪来的光线让萤火虫和花草水潭都能存在?萤火虫再怎么发亮,也不可能照亮整个洞穴吧?”
“还有一个女子,哪怕再强,也不可能把两个全身伤重的男人从山崖底下一个一个拖进屋里安顿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当时中毒已久,早就没了意识。”
“山谷四面都是悬崖峭壁,那她到底是怎么带咱们进去的?或者说,我们又是怎么出来的?”
他每说一句,秦政的心就跟着沉下一分,直到李蒙道出最后一句:
“若真有如此神奇的换血之术,那你身为中原第一强国的太子,自小医书堆里长大,又怎会连只言片语都未曾听闻?”
秦政怔怔地看着李蒙,一时竟无言以对。
见他不语,李蒙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了些:“公子,想来是您幸运地落入了崖下的小河,而我也不过是恰巧被水中的银鱼咬破了伤口,那毒血才得以排出……醒来时,我发现咱们被河水冲到了岸边,旁边正好有这间猎户的小屋。”
他一边说,一边从屋角取来一团湿润的草药泥,递给秦政:“这就是屋里现成的草药,用来敷伤奇效无比,我猜测您梦中所闻到的香气,应当就是这药的味道。”
“之后你高烧不断昏迷七日,我只能守着你,靠着这些草药撑了下来。你现在外伤大都痊愈,也多亏了它。”
秦政接过那团草药泥,端详良久。确实已看不出原本模样,但那股清淡而带着丝丝苦涩的药香,却与梦中闻到的如出一辙。
他终于垂下眼睫,长长吐出一口气。
或许,真的是他昏迷时神志不清,做了一场极其真实的梦。梦里的一切,不过是他在生死边缘时幻想出的救赎。
他轻声道:“也许……真的是场梦吧。”
秦政将草药轻轻放下,一时无言地望向窗外。山野的晨光洒在破旧屋檐上,仿佛也为他们劫后余生的安稳添了几分温柔。
就在这时,李蒙突然直挺挺地跪倒在床前,膝盖重重磕在粗糙的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秦政一惊:“阿蒙,你这是做什么?”
李蒙抿唇低头,眼神深藏在浓密的睫毛之下,看不出情绪。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公子此番不顾自身安危,一力将属下从绝境之中带出,属下无以为报,只能以命起誓,今生唯效忠于公子一人,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他说得郑重其事,语气中却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哽咽与决绝,那份沉重,仿佛不是仅为救命之恩,更像是为着心头另一桩难以启齿的沉疴而谢罪。
秦政一怔,随即皱眉伸手去扶他:“阿蒙,你这是说的哪门子话?”
他将李蒙用力扶起,一边皱眉斥责道:“若不是你当时奋不顾身挡下那致命的一箭,我还哪有命活着救你?你我之间,还需要这般生分的誓言?”
他声音虽严厉,眼神却满是兄长般的关切与柔和:“自你十二岁那年来到王宫,我就把你当亲弟弟看待。我们是兄弟,是手足,讲这些做什么?”
李蒙低着头,没再言语,任由他扶着,眼神却倏地有一丝复杂掠过。
下一刻,秦政一把将他拉起,毫无预兆地给了他一个重重的拥抱。力道之大,几乎像要将这一路生死别离的惊惧都碾碎在这怀抱里。
“兄弟,”他低声道,语气却无比坚定,“一起回家吧!”
李蒙身体微微一震,半晌才缓缓抬手回抱住他,面容藏在秦政肩头,一道情绪瞬间滑过他的眼底。
那不是激动,也不是释然。
那是克制,是挣扎,是某种无法言说的私念,在劫后余生的温情中被紧紧压下。
他没说话,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窗外微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替这段久别重逢的兄弟情轻声作答。而屋内,却无一人察觉,那无声的风中,仿佛也悄悄卷走了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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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情紧急,已无片刻犹豫的余地。秦政与李蒙简略收拾了一下行装,便迅速离开了那间破旧猎屋。二人循着溪水蜿蜒而下,行至十余里外,终于见到一座城镇的轮廓。
只是,当他们赶到时,却已是为时已晚。
火光尚未散尽,焦土犹热,镇口的守卫尸横遍野,街头巷尾弥漫着浓浓的血腥与烟尘。小镇显然刚刚遭到洗劫,诸侯叛军一夜之间席卷而过,所到之处皆是烧杀抢掠,连妇孺孩童也未能幸免。
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横陈在街道两侧,残垣断壁间,有孩子的啼哭,有妇人的哀嚎,更有幸存者木然呆坐,仿佛魂魄早已随风散去。
秦政脸色阴沉到了极致,紧握的拳头因用力过度而泛白,眼底燃烧着克制不住的怒火。他走过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蓦地停下脚步,望着那被鲜血染红的青石地面,猛地咬牙。
“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他怒声低吼,声音带着震颤与冷厉,似誓言,又似咒语。
李蒙没有出声,只是站在他身后,双眉紧蹙,神色沉重。眼前一幕幕残酷现实仿佛重重击打着他的胸口,却也无能为力。眼中那本已归于沉寂的杀意,此刻悄然再起。
短暂停留片刻后,二人便不再耽搁,换上简朴行装,混入人群,向京城疾行而去。
途中数日皆是马不停蹄,栉风沐雨、披星戴月,途中虽偶遇些巡查兵卒,但皆被李蒙以谨慎的方式避过。秦政此刻已非从前那高高在上的太子,面对突变的局势,他咬牙坚持,不敢有丝毫懈怠。
然而,待他们终于赶到京城外,映入眼帘的却并非故土的温暖,而是一纸血书般的消息将他们打入深渊。
太子秦政失踪的消息已传遍天下,而就在一个月前,前任国君听闻噩耗、悲恸交加之下突发心疾猝然离世;朝堂动荡,宫中风云骤变,贵妃之子秦礼趁势而起,在权臣扶持下顺势夺权,将在翌日登基称帝,重塑新朝。
城门之上高挂着明黄绣纹的帷幔,一派即将登基的大典排场,而本应承继大统的秦政却成了被遗忘的“死者”。
二人仍未及入城,便遭到了城门禁军的围捕。李蒙来不及多言,只来得及一掌将秦政推入侧旁的山林,自己转身拔剑迎敌。
“公子快走!”这是李蒙当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围兵众多,杀气腾腾,李蒙虽然重伤未愈,却毫无犹豫地挡在城门之前,以一敌十。
而秦政,则被迫隐于暗处,眼睁睁地看着昔日并肩而行的兄弟被擒,在尘土飞扬中被人重重压制在地,再无挣脱之力。
他死死咬紧牙关,掌心几乎被树枝刺破也毫无所觉——此刻的他,不仅失去了皇位,更眼睁睁地失去了他的护卫、兄弟。
京城近在咫尺,他却终究踏不进去半步。
之后不过一个时辰,京城的各大告示栏、茶肆门口、街头巷尾,纷纷张贴起了秦礼御批的皇榜。墨字如血,字字诛心:
“乱臣李蒙,通敌勾结叛军,暗害太子,罪大恶极,已缉拿归案,翌日午时,于午门之外,正法示众,以儆效尤!”
望着那张明黄边框的皇榜,秦政只觉一股冰凉从脊背窜起,冷入骨髓。他终于明白,这一切皆是秦礼的局。他故意引他回来,却又不留退路,只为在大典之前立一个替死的“罪人”,稳住天下人心。
“李蒙……”秦政缓缓攥紧拳头,指节泛白。秦礼心知他必会回京,但以一己之力,这段时间内他只能赶到一个地方。而若李蒙死了,这世上便再无人能证明他仍活着——
他成了真正的“死人”。
夜深风冷,他匍匐于城郊密林之间,强压下无尽悲愤。一夕之间,太子无名、父皇病亡、兄弟被捕、权臣拥立、亲信尽失……往昔一切如梦幻泡影般崩塌。
他不哭,只是静默地挖土堆坟。没有碑石,他便用佩剑削下一段老树枝,在上面一刀一划刻下八个字:
义弟李蒙之墓。
粗糙的笔画在月色下斑驳如血,那是他颤抖的手一遍一遍刻出来的。他将木牌深深插入新堆的土丘之前,俯身,双膝重重一跪,额头狠狠磕在泥地中。
“阿蒙……”他哑声喃喃,“你我本是兄弟,我却护你不得。你为我挡箭,为我负罪,为我受刑……”
他抬头望天,双眸赤红,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字一句:“我秦政今日对天起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我要夺回王位,亲手将秦礼碎尸万段,替你血祭!”
话音未落,天地忽然间异变。
乌云骤卷,狂风大作,林中枝叶齐颤,枯枝残叶漫天飞舞。原本月色皎皎,此刻却昏暗如暮夜临头。
“谁!”秦政陡然警觉,猛地拔剑起身,披发仗剑环视四方。
风势如刀,吹得他衣袍翻飞,眼前只剩飞叶乱舞。一阵旋风自天而降,猛地砸落在他墓前数丈开外,带起尘土翻滚,草屑飞散。
风中,隐有衣袂飘扬之声。
秦政猛然抬眼,只见那旋风之中,赫然现出一道青衣人影!
身姿飘渺、衣袂如雪,宛如惊鸿落凡尘。旋风消散的一瞬,女子轻盈落地,双足点在枯叶之上却无一丝声响,长发随风飞舞,面纱下的双眸清冷如霜。
她如一道光,照进秦政混沌的世界里。
是她。
是那个他曾在梦与迷雾中反复记起,又被迫否定的女子!
——青衣女子,从天而降,如幻如真。
狂风席卷间,那层薄如蝉翼的面纱被生生撕裂,飘然落地,在枯叶与尘土间翻滚数圈,最终没入泥地。
秦政怔怔望去,只觉眼前人影仿佛从梦境中踏出,那容颜,那眉眼,竟与岩洞中那位清绝出尘的女子一模一样。只是眼下的她少了几分虚幻,多了几分鲜活与怒意,竟如一把封存多年的寒刃,被突然唤醒,闪出刺目的寒光。
她的声音仿佛从天边滚来,又似从骨缝中刮过:
“他,是怎么死的?”
冰冷彻骨,直刺秦政心肺。
他身形一震,唇瓣微颤,声音几近沙哑:“……你是何人?”
女子只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婧娘。”
名字出口的瞬间,仿佛有风止云歇的一刻,空气凝结成一层无形的压迫,让人无法呼吸。
婧娘。
不是仙,不是幻,是人,是血肉有情之人。
秦政喉头一涩,只得改口问道:“……你认识他?”
风终于停了,林中一片寂静。婧娘缓缓走上前,步履轻盈无声,却步步踏进秦政的心口。
她在墓前停下,伸出一只苍白却不失细腻的手指,轻轻抚上那块粗糙的木牌。
指腹在“李蒙”二字上缓缓划过,仿佛想透过木纹触摸到那个再也无法回应她的少年。
秦政注视着她那只手,雪白如玉,指节分明,却隐隐带着些许淤青和细小的针痕,像是长年以针药为伴的痕迹。他的心在那一瞬,几乎被撕裂开来。
婧娘低头,声音忽然转为婉转而低柔,如风中细语:“师弟十二岁走失,我找了他整整十年。他十五年后归来,却是一身剧毒缠身。我用了三天才将他从死神手中拉回来,未曾想,毒未尽,人先走。”
她声音轻,却每个字都像利刃,在秦政心头划出血痕。
她说得很慢,像是怕一说快了,李蒙就真成了这世上再无踪影的魂魄。
这一刻,所有疑问都有了答案。那些李蒙嘴角闪躲的笑,那些他闭口不提的过去,那段岩洞中被强行扯碎的梦境……
全是谎。
全是真的。
他从未醒过,也从未做梦。
那女子的脸,果真是他记忆中的仙子之面;那木屋的草药,那温热的手掌,都是她亲手为他所施。
而李蒙,从头到尾,都瞒了他。
秦政只觉喉头一紧,一股腥甜涌上,他猛地咬牙将那呕血硬生生咽了下去,眼中浮现出从未有过的坚定与冷冽。
他知道此刻的决定有多疯狂、多危险,可他再也容不得任何迟疑。
“我弟弟秦礼为了夺位,编织谎言,假传圣旨,用莫须有的罪名将他杀死。”他一字一顿,声音如铁,“姑娘可愿与我一同夺回王位,替他报仇?”
婧娘的眼神猛地一凛,猛然抬头,眼中仿佛有雷光划过。
下一刻,她寒声应道:“带我去找秦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