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太清见他情绪激动起来,目的已经达到了。
气氛烘托到位,他转过头来,问出了自己真正想问的问题:“既然你的文章是自己做的。写的那么好,又得了正场第一。为什么不去参加覆场呢?”
薛时星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改换了嘴脸,又转回头来问覆场的问题。眼睛像一头小狼一样盯着许太清,语气硬邦邦地回复到:“这和县太爷今天找我来的目的有什么关系吗?不可以不参加覆场吗?不参加覆场就是作弊吗?”
许太清感受到了他语气里的生气和委屈。这是他的真实情绪。而人只有真实情绪是可信的。现在这个他,可比刚才那个表面上恭恭敬敬,实际上暗藏机锋的他可爱多了。
许太清并不计较他语气里的顶撞。想再套出点话来,就需要释放一点善意了。于是他温柔地说:“也并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你既然已经得了正场第一,又不来参加覆场,这样很容易惹人怀疑啊。要知道历来正场第一,都会争夺县案首的。县案首的好处我就不说了。我许太清读书科考二十余年,也算小有所成。可从来没听说有正场第一不来参加覆场的。你不来,别人就要猜测了。第一,要么是正场有人替考。怕覆场场次太多露馅,所以不来了。第二,正场有作弊,怕覆场暴露出真实水平,所以不来了。我不是针对你一个人。科考在我们大昭朝有多么严肃,我想你是知道的。这件事情不调查清楚,对本场同考的考生不公平,我和各位阅卷的同仁也坐立难安啊。”
这一番话说得推心置腹。薛时星终于明白,是自己的一时忽视,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薛时星突然明白了许太清一系列行为的动机。他作为县里的父母官,要保证科考的公平性。所以不能轻信薛时星。必须要用一连串的“刺激”,逼得薛时星情绪失控。这个时候薛时星说的话,他才敢信。可是把薛时星的防线攻破后,他还是愿意给他一次机会。
薛时星明白,这是他在这次谈话中唯一一次为自己辩白的机会。如果这次没有把握住机会。后面不论自己说什么,许太清都不会相信了。为了保证所有人的利益,他会直接把自己“处理”掉。
薛时星不敢大意,把父母亡故之后的事情,简要地说了一下。又把这几年在知春学馆读书的情况简要说明了一下。最后无奈又诚实地说:“我的五经,除了《诗经》学的比较扎实之外。其他的四本,都很薄弱。但是又要为府试做准备,想节约点时间,所以才没有去覆场。”
许太清听完后,有种五味杂陈的感觉。
他第一次听到有人没有去覆场是这个理由:五经还没有学完。又觉得他胆子很大,五经都没有学完,就敢去参加府试。但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个孩子太不容易了。父母去世后,挣扎着在人世间为自己谋一条出路。
自己第一眼果然没有看错,这孩子身上,有一股野生的、原始的、蓬勃的生命力。
当然,许太清还是很谨慎。
“那么,就请你证明自己吧。”许太清说道:“在这个屋子里,你单独一个人,当着我们的面,重新考一场。”
“题目依旧是一篇四书文和一首四言绝句。”他补充道。
薛时星知道许太清是在给他机会,让他自己把身上的冤屈洗脱下来。
许太清大手一挥,吩咐外面的人拿两套笔墨纸砚来。他不愧是两榜进士,很快就在前面的大书桌上出好了题。几乎没有费工夫,就好像学问是从他手中自然流出来一样。
薛时星看了一下题目,没有立刻做答。常人都说,人在逆境中,或者在压力下,会爆发出更大的潜能。薛时星不知道这个话对不对,但是确实感觉到有一股能量在自己体内躁动。他知道许太清是个好官。正是因为他是个好官,所以才会怀疑自己。也正是因为他是一个好官,所以才会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从理性上来讲,他都知道。但是,他心里还是感觉到有一些愤怒。因为这种怀疑,不仅是对自己能力的怀疑,也是对品性的怀疑。更何况,还把师傅、师娘和小棠牵扯进来了。他深呼一口气,闭上眼睛,聚气凝神,开始在心里打腹稿。
站在上首的许太清一直在观察他。很快,他心里就有答案了。有个词叫“见微知著”,很多事情,不是非要等发生了,才能知晓答案。就像现在,他看到薛时星凝神聚气,闭眼坐在下首打腹稿。平静的脸庞下,却掩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气势。尽管此刻他还没有动笔,但许太清知道,他会写出来一篇好文章。
果然,过了一会儿,薛时星张开双眼。这次他没有先在草稿纸上打草稿。而是提起笔,直接在答题纸上做答起来。不到两刻钟,文章就写完了。然后没有任何停顿,又开始写诗贴题。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许太清漏出欣慰的笑容。他甚至都等不急卷子上的墨迹干掉,要一睹为快。
在这张卷子上,许太清见到了熟悉的字体。比起正场的那场而言,因为书写较快,有一些潦草和连笔。但是整体依然干净整洁,字迹清晰。甚至因为这些潦草和连笔,让卷面有了些许激情飞扬的气势。即便不考虑文章的内容,也会一篇很好的书法作品。
许太清看了看文章,依然如正场那场一样,文笔简练,义理清晰,但是气势比上一场更甚。果然是一篇好文章。而且正场的文章文风清雅中正,而这篇文章,却带有一点外露的激情和霸气。就好像一把宝剑。上一次只让人看到了它清雅华美的剑套,让人误以为它是一件艺术品。而这一次,宝剑漏出了它的剑锋,让所有人看到了它的锋芒。
他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又把试卷递给蠢蛋秀才团们。这次连这群老秀才们也不得不承认,此文笔力深厚,笔锋锐利。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未满十三岁的少年写出来的。
水落石出,尘埃落定,许太清拍板结案:“薛时星,没有作弊,也没有替考。文章写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