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鸢轻轻地打断了他。
“这一路上,我给过你很多机会。”她的声音很轻,像极了情人间的呢喃,说出来的话却丝毫不留情面:“文和十年,我找了你整整一年。”
“我曾想过,你若就此归家也好,省的和我流落在外过苦日子。但转念一想,倘若你不是被亲人寻回,而是被当年追杀你的人找到了呢?”
“每每想到这些,我总觉得胸中一阵钝痛。去岁我仍在菩提,难以涉及天家之事,自然也不能想到随手救下的小孩儿会是北国的太子。可如今我已站在你眼前,你还想瞒我……”
她抬起头,拂去谢微发冠上的落雪。
“你之前说,到玉京城便告知我一切。我等了,可今日你又迟来许久。”
“谢微啊,纵使你有万般苦衷,现下又该让我如何信你呢?”
此刻万籁俱寂,谢微只听见自己一颗心在胸腔中激烈跳动的声音,噗通,噗通。
他的敏感与多疑,他一切一切不可为外人道的心思,在虞鸢如此坦诚的剖白下,都显得苍白无力起来。
儿时遭至亲追杀,成年后朝堂纷争不休,他曾经如此厌弃自己这一身血脉,就好像这样一来,他便要背负许多未知的期待,踩着许多未名的骨血,去成就那条通天的“坦途”。
回北国的这一年里,他少有喘息的时间。
和虞鸢并肩淌过的三年,是撑着他步步走来的唯一慰藉。
先前晋帝赐婚,他长跪太和殿外拒绝这门婚事,日以继夜,直到体力不支昏倒后被玉清河带回,浑浑噩噩中路过礼部,堂内的礼官正唱念着南越送来的求和书,恍然间他听见他们说:
那位和亲的公主呀,姓虞名鸢。
一时间,他又有些庆幸自己的身份了。
就像失而复得的珍宝猝不及防落入他怀中一般,可欣喜过后,他又不免落入更深的踯躅,朝堂尚未肃清,早年被追杀的真相还不甚明了,他也再不是昔日跟着虞鸢后面一口一个阿姐的少年。
他多想,多想万事安定之后回到二人在菩提道的小屋,那时他应该会有很多很多的钱财,足以支撑着虞鸢离开菩提道,去过上自由、顺遂的生活。
奈何天不遂人愿,偏偏在他以为生活安定时派人将他带回北国,又在他左右为难时让虞鸢来到他身边。
谢微絮絮叨叨地讲,虞鸢安安静静地听。
末了,她问道:“宫廷斗争比之朝堂,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知你艰难,可你为何不愿告诉我?去年如此,而今一路又是如此。”
“我原以为,阿姐不会喜欢这样的我。”
谢微长出一口气,很快在空中带起一团白雾。
“从前阿姐总不让我沾染菩提道的事。”他苦涩地笑笑,“阿姐心善,念着万一我被寻回,既没碰过江湖上那些弯弯绕绕的门道,就还是白璧无瑕的世家公子。阿姐唯一错算的,便是朝野之上,哪有谁是干净的呢。”
“刚回来时,我无权无势,皇兄的人看顾的紧,我不敢也不愿去给阿姐报信,那时候也不知过了今天是否还能有明天,没道理平白惹得阿姐烦心。”
“可如今逐渐站稳脚跟后,我又忍不住去想,若是有一天能再站在阿姐跟前,总该是一身清白的,不是北国太子也不是什么侯爵亲王,只是淮山。”
虞鸢听完,平静地抚上他的衣襟处,抹去表面的褶皱。
相伴三年,谢微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对方表面上青衫磊落谦谦君子,可心里的执念半点不比她少。
她所怨的,从来是他的沉默。
谢微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可情至深处,又间隔从少年人成长为青年的这一段时光,心里那点劲儿涌上来,他就不可避免的瞻前顾后,生怕哪里做的不好,便撞碎了曾经虞鸢喜欢的模样。
可惜拼拼凑凑弄巧成拙,虞鸢看穿了“秦飞镜”,也看透了谢微。
“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我的表字。”二人相对间,虞鸢叹了一声,问道。
“什么?”谢微一时没有听清。
“昭愿,当年母亲替我起的小字。”虞鸢转过身,看见远处天光乍亮,“她总说,日明为昭,安稳遂愿,起了这样一个名字,希望我能过得顺遂些。”
“可我到底没能如她的愿。后来入了菩提,便以望舒为号,母亲一生都在念着太阳的光芒,但她本身,已经是一轮温柔的明月了。”
“从前在菩提,你一直跟着他们望舒、阿姐的喊,如今既能重逢,你总该知晓我姓甚名谁。昭之一字,亦有清明之意,人心难测,我生平最恨隐瞒,万望你以后,能坦诚些罢。”
言毕,她拂袖而去,不再听那些似是而非的剖白,也不问日后二人要如何相处,只瞥了一眼墙角处两点若有若无的人影,回头说:
“你如今行事,是越发不谨慎了。”
谢微没有跟上,而是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人影仓促逃开。
在他没有看见的地方,那两道人影七拐八拐走出宫门,最终在誉王府前停下。
“太子和准太子妃今日在宫道前起了争执?”
谢瑛坐在院落中央的桃树下,石桌上摆着棋盘,他拈子欲落,低声问道。
“回王爷,属下今日在宫墙边亲眼所见,那位公主扯着太子殿下的头冠,太子眉头紧锁,看起来生气的紧呐。还没成亲便如此不和,这不是给咱们可趁之机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