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之后,岳一宛在邮件里丢给她一串联系方式:「自己去看。」
在许多人的帮助下,十九岁的孙维酿造出了她的第一批葡萄酒。
那是一场的彻头彻尾的大失败:无论是颜色,质地,还是口感,它都和上一个冬天的那瓶“家园”,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她没有在第一时间就给岳一宛写邮件。她坐在光秃秃的葡萄藤边上哭了好久。
一颗小小的火星,她想,它似乎曾经光临过我,而现在终于要熄灭了。
也许这一切本都是一场错误。
种葡萄能有什么出路呢?辛苦大半年才赚这万把块钱,还不如去大城市的餐厅里端盘子。酿酒又能有什么出路呢?酒庄,发酵车间,这都是多么遥远又陌生的词汇啊。
如果我早点接受自己既平庸又无能的事实,或许就不会这么痛苦又这么不甘心了吧?
「明年春天,你就满十八了对吗?」在给岳一宛的邮件里,她说:「你来租我们家的葡萄园吧。」
对方回了她一个问号。
一周后,岳一宛飞抵国内。一下飞机,他就直奔孙维家的葡萄园而来。
「你的酒,给我看看。」他在村头下的车,一路拔足狂奔至此,上气不接下气到只能扶着门框说话:「快点,我时间不多,明晚就要坐飞机回学校!」
孙维很不情愿地拿出了她的“葡萄酒”——但凡岳一宛来迟两天,她就已经把这些玩意儿全泼进臭水沟里去了!
出乎她的意料,在谨慎地抿了一口之后,岳一宛并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评价。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瓶,装了满满一瓶的“样品”,说是要拿去给学校的实验室分析一下。
「把你整个操作流程告诉我。」他的口吻非常严肃,「事无巨细,从采摘葡萄的时候开始,好吗?全告诉我。还有,发酵车间在哪里?带我过去看,就现在!」
她等待着岳一宛的尖锐批评降临,就像在阴云密布的天气里等待一场暴雨。
但岳一宛始终没有说出任何负面的字眼。
他们从发酵车间走出来,把双手都插在大衣口袋里的少年说:「我大概知道问题出在哪几个环节上了。等实验室的结果之后,我会写一份详细的报告给你。」
他问孙维:「你还想要继续酿酒吗?」
她低头看自己的鞋尖,沉默持久地笼罩下来。
「可是你在邮件里说的很多东西,我都搞不明白。」孙维回答,有生以来头一回,她恨自己上学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好好念书:「我要是能听懂就好了。只要我能都搞懂,再试一次,肯定比现在要强。」
「那你去读书啊。」岳一宛说,「你的葡萄园肯定不想失去你,而且,还没酿成的酒总是会在未来等你的。」
“他就是那种没吃过生活的苦的大少爷,”孙维啧啧有声,“把上个大学这种事情,说得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老天,重新捡起课本,真是差点要了我的命。”
农学是一门艰苦学科,在成人高考的志愿填报上有特殊照顾政策。尽管如此,孙维还是得拼了命地读书,才能一口气补上高中三年里落下的所有功课。
“我爹说他还能再种几年的葡萄,让我专心念书,不要担心钱的事情。”提及老父亲,女酿酒师还是满怀歉疚之意:“不过嘛,最后还是得感谢岳一宛的‘善心大发’。”
单手抚胸,岳大师一点也不谦虚地点头称是:“那是,请大家称呼我为圣人伊万——我是葡萄的赞助者,发酵车间的守护神,同时也是葡萄酒的忠实保护人。”
岳一宛借了她十万块钱,作为大学四年的学费与生活费。生性好强的孙维立刻写了借条给他,最后却在自家门口的狗窝里发现了那张被揉成一团的借据。
在孙维上大学的期间,岳一宛念书,实习,毕业,开始了他在波尔多酒庄里的正式工作。对于所有的微信聊天和电子节日贺卡,此人都抱持着一种“已读,但随机乱回”的态度——也许是没看见,也许是看见了但不感兴趣,他就是这么个我行我素的家伙。
唯独在葡萄与酿酒的话题上,所有认识岳一宛的人都知道,最多半天,一定能等来他的认真答复。
在孙维与杭帆说话的这短短十几分钟里,岳一宛肆无忌惮地进行着他的偷吃行动,小半袋杏干转眼间就被他消灭得一干二净。
眼看着这人故作无辜地抖动着手里的密封袋,杭帆感到既好笑又无语。但在这个久远故事的更深处,他听到一阵激荡而低徊着的颤音,如同灵魂的某处被温柔又猛烈地叩响。
尘世迢递,谁悲失路之人?故园离散,皆是萍水之客。
可在那段最痛苦又最孤独的青春岁月里,少年人依旧毫不犹豫地向他人伸出援手——是因为对葡萄的热爱,也是因为善意的悲悯。
“我上大学比别人晚,”孙维笑道,“但我是农家的女儿嘛,在地里摸爬滚打惯的,论这个我绝不比别人差。那时候,只要给钱,农学相关的所有活儿我都能做!本地的所有酒厂里,我都打过工!”
她念书的时候很俭省,从农业大学毕业后,又只用了短短几年,就齐齐整整地攒出了十万块。
那年,为接替年事已高的Gianni,岳一宛从法国波尔多来到了山东蓬莱,担任斯芸酒庄的首席酿酒师。
于是孙维给他发消息,说想要把当年的十万块钱还给他。
「我不用。」隔着半个中国的距离,岳一宛急吼吼地发来一大串话:「但你的发酵车间呢?赶紧的建起来啊!再没有一个靠谱车间,我就要去带领你的葡萄去起义了!推翻孙维暴政!解放自由葡萄!」
就用手里的十万块钱,孙维建起了她小小的车库酒庄。
十九岁的那年,未曾熄却的微弱星火,终于在这一刻开始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