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的血流干了,成了半边瞎。
腿脚来不及救治,便要急着逃走,落下了终身的腿疾。
她恨父亲的良善,最后时刻也不愿以他人性命相搏。
她恨官兵的暴虐冷血,杀人如麻却眼睛不眨。
她恨世人的伪善,装腔作势,又自私自利到极点。
但阿巧最恨的,是西坡族人的背叛。
从那时起,阿巧就发誓,她要西坡一族血债血偿。
要把她经历的痛,千倍万倍地还给西坡的后世!
永乐五年,阿巧逃亡来到镇市。
彼时阿巧刚满十岁。
·
寒风刺骨。
尹姝被扔下了囚车。
边塞的夜极冷,沾染些血腥气,一路颠簸,将从镇市而来的女子折磨得不成模样。
她被随意扔进了军营的牢房。
手脚被解开,却因捆绑太久早就现起血痕乌青。
尹姝倒在稻草上,甚至无法大口喘气。
牢房外响起笑骂声,伴随酒器被摔碎的声响显得很嘈杂。
尹姝不能动,似乎连身体也不再属于自己一般。
耳边听得男人的吵闹声,脚步声。
鼻尖嗅到一大股酒味恶臭。
可是她动不了,亦什么都做不了。
突然一盆骚臭的排泄物洒到了尹姝的身上。
随即很快,男人们侃笑着走近了牢房,有人流露出下流的目光往牢房中望。
男人们口中,谈论着今日新来的女奴,就要凑更近些瞧瞧,却闻到一股骚臭。
满脸酒意的人捏住了鼻子,色眯眯的眼睛也变得清醒。
几人大骂了一顿,随即离开了,走远了。
空气冷下来,尹姝侧着头,看见角落里慢慢爬出来一个妇人。
她解下本就单薄的外衫,心疼地为尹姝擦拭身上的脏污。
妇人望向她,边擦边轻声对尹姝道:“请你原谅我姑娘,不这样做,你可能今天就要死了。”
尹姝回答不了,四周很快又变得寂静无声,妇人细心地擦拭尹姝的身体,又为她找来还算干净的麻布衣裳,给尹姝穿上。
躲在妇人后面的女人,望向这边,望着尹姝,她把玩着手里的泥巴,松了口气。
等她将手再拿开时,借着依稀的光,尹姝看见她手中是一尊官兵的泥像。
脑袋冻得嗡嗡响,却也好不容易麻痹了浑身的痛。
尹姝闭上了眼,没有再看。她在妇人的擦拭中睡着了,边疆的风声呜呜,搅起树叶沙沙作响。
·
树叶沙沙声中,影姝走入了刘氏的府邸。
刘卫副将即将启程远行赴边,府中正在忙活准备,为刘副将送行。
影姝走进来,高大的身形很难不惹人注目。
主座上的刘卫看向他,有些不明所以。
影姝停下来,朝刘卫行礼。
他的眸中乌黑成一片,没有一点光亮。
影姝单膝跪地,朝刘卫请命:“求将军领我入战场,影姝愿誓死追随。”
刘卫看向他,有些不解,“为何执意从戎?战争不是儿戏,那是会死人的。”
影姝仍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态,他沉声道:“我不怕死。”
影姝抬起头,刘卫看到了他藏于面色下的悲伤。
影姝道:“若是要死,就让我死在战场上吧。”
至少在那里,还有一线希望,能找到小姝。
若是再无可能相见,他也要和小姝葬于一片土地。
·
十月,秋收了尾巴。
吴药抱着阿巧来到庭院,将她安放在绒椅上,盖上棉毯,晒一晒秋末的太阳。
吴药站在阿巧身后,有些无力地望向她,眼间又漫上了哀色。
阿巧已经病入膏肓,一个稚子,却如何都无药可救了。
她就要死了。
这位曾经的医圣叹了口气,默默从阿巧的身后退出来,解下了腰间不离身的玉佩。
其上“医者仁心,圣者临世”的刻字醒目。吴药看着,便仿佛还见得老皇帝赐他封号的那日。
尔后先帝驾崩,新帝继位。
京中一片腥风血雨。
他这老态龙钟的医圣见不得天子视人命如草芥,便早早辞了官,隐退来到这镇市。
做一平民,安享晚年。
不料这之后又遇到那么多事,结识了那么多人。
当下,他更是连一个女童都医治不好,他还有什么脸面被世人称作“医圣”呢?
吴药丢了那玉佩,将它摔碎了,扫到了簸箕中。
秋的阳光和煦,洒下来,照亮了满园的金黄。
阿巧坐在桃娘精心为她织成的绒椅上,看乐央制着陶瓷,看生门辨别着药草。
她多想也和他们一样,做着想做之事,不必忧心太多。
可是终究是事与愿违。
吴药、桃娘、乐央和生门都是对她极好的。
连带着将她内心的怨都变得扭曲。
她是不是做错了?
阿巧不知道。
没有人教她怎么去爱,怎么去消解,怎么去释怀。
她被仇恨蒙蔽了双眼,那张心灵的白纸早已染满了血和脏污。
阿巧有一点后悔了。
若是没有这么做,那个叫作尹姝的姐姐是否会接纳她,像那两个孩子一样。
她是不是也能拔出烂掉的根重新生长?
阿巧不知道。
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
风带走了她的最后一缕温度,让她安睡。
阿巧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