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央扯扯桃娘的袖子,示意桃娘去看影姝。
桃娘望向角落里的背影,迟疑良久,才转而牵住乐央,一齐往屋中走去。
院中已有叶落,枯败叠了一重重,漫到影姝的脚边。
他虽是立着,却又靠在树干旁,麻木地望着天,望无穷无尽的云。
影姝变得越发沉默了,总是一个人,也不言语。他好像成了一块山石,守着心中的不归。
不过短短十日,这个院子却好似老去十年。
欢笑不再,每个人都变得沉闷。
乐央从那场血光中缓过来,念起尹姝,却无法讲出一个字。只是大哭,号啕大哭。哭到声音嘶哑,哭到眼泪浸湿半面被褥,才沉沉睡去。
吴药抓药的手不再稳,就算是教着生门识草木,也常常讲到一半就出神去,眼中幽幽地带着晦涩。那张他常坐的摇椅不再摇了,空落落地维持着僵直。
生门是个极好的学生,吴药不讲,他便自学,那些医书被他翻来覆去的复读,从夜至昼,灯不见停。
他什么也没有表现,只是在听得乐央撕心裂肺的哭声时,他将手中的医书握得更紧了些,又强迫着自己更用力地去记书上的每一个字。
桃娘做菜时会切到自己的手。血流下来,流在砧板上,便好像看见了小姝的哭喊。
囚车游行出镇市时,除了两个小的,吴药和桃娘都去了。
黑布像一块醒目的痂,被世人撕扯又重新裂开伤口。
她珍爱的小姝,成为邻近人口中的毒妇,恶女。
桃娘张开嘴,什么也讲不出,只剩下与旁人扭打在一起时落下的眼泪。
她最后是被吴药搀扶着回来的,稀里糊涂的,也不知道怎么回来的。
院中有小姝的窑,烧制的陶瓷,有小姝用广纱搭起的大棚,有小姝同她一同做的布绒花。
桃娘心痛到几乎晕厥,她呜呜地哭,又担心引起小孩们的注意。
她咬住自己的手,咬出血,让哭声闷进胸腔。
——
再回到砧板上,便也让手指破开的血一直流,恍惚间又想起尹姝的一言一笑。
桃娘丢了菜刀,崩溃地跪下来,哭得颤抖。
·
偏院屋内被吴药救回的人躺在床上。
阿巧漠然地听着屋外的哭声,烦躁地闭上了眼。
尹姝中计了。
阿巧观察了她很久,知她心善,更晓得她放不下这一屋中的众人。
这个女子的弱点太明显,不过稍加利用,便能让她不攻自破。
现在阿巧成了。
尹姝为奴,西坡族人为己付出代价。却不承想被那老头救下,来到这破屋中等死。
每日听得那些哭喊,便想到自己的曾经。更烦、更乱,连带着将她得逞后的喜悦都一冲而散。
伪善的人们佯装着亲密和谐,到最后不还是自私地想着自己。
阿巧对这一屋人的情感嗤之以鼻。
她不信人。
从被抛下时就不再信了。
·
永乐三年。
新帝偶然得知西坡。
天子唯恐西坡巫术祸乱北国,遂追杀之,以诛九族重罪降罚西坡一脉。
本就隐世而居的西坡一族突遇横祸,族中聚居村落被尽数烧毁。天子又以大军屠杀族人,生还者极少。
阿巧本是与父母亲居于山下的镇中的。
突逢族群被害,大火延绵山中数日。
父母望山中大火,以泪洗面,便想带着阿巧逃离。
他们一家掩着身份,过着本分的日子。
本是不可能被知晓西坡之名的。
那夜准备出逃时却遇上了从山中逃下来的西坡族人,父母亲收留了他,为他养伤,要带着他一起走。
阿巧一家为伤者养伤养了七日,便将出逃的时间也拖晚了。等到邻近要走时,巡查的官兵已经追来了镇上。
所幸阿巧一家人缘极好,周围邻里相亲相爱,大家都爱她。
无人起疑心。照例巡查的官兵就要走了。
那伤痛被养得差不多的西坡族人却跳出来,狰狞地告发。
他说得抑扬顿挫,嘴脸可怖到了极点。最后因为检举立功留下一条狗命时,又露出贪婪的笑意。
门很快关上了。
官兵冲进来,一家人在家中迎来了一场屠杀。
·
阿巧被母亲护在怀中,躲过了官兵的尖枪。
却还是被枪刃伤到了一只眼睛。
母亲抱着阿巧倒在了地上。
阿巧带着痛从母亲怀中爬起来时,正好用余下的那只眼睛见得母亲的脑袋落了地。
脑袋上的面容带着泪,带着惊恐,骨碌碌地滚到了一旁。
父亲制成了傀儡,却迟迟不见使用。
他拉起傻掉的阿巧,将她推出了后门,要她跑,要她不要回头。
自己却回身关上了门,用身体死死堵住了门口。
尖□□进了父亲的身体。
血透过门缝渗出来,阿巧听见了父亲的惨叫。
阿巧捂住自己的嘴巴,拼命地往后跑。
然后跌进了井中,摔伤了腿。
官兵追来的时候不再管她。要她在井中自生自灭。
周围曾经热情友善的邻居们朝井中吐口水。
阿巧被抛弃了。
所幸井中水不深,井壁上挂着淤泥。
月亮出来的时候,阿巧所制的第一尊小像也成了。
是隔壁的阿婶。
然后是阿叔,老爷爷,老奶奶,新结亲的大哥和大姐……
井口周围的邻里,一人接着一人于夜色中投入井中。
血染透了井水,尸体堆叠成山。
阿巧将周围的淤泥抠干净了。
她杀了四十五个人。
全都是周围爱她的邻居。
也是谩骂、唾弃、恐惧她们一家的近邻。
阿巧不紧不慢,趁着月亮最后的一点光。踩着堆叠的尸体,一步步爬上了尸山。
她拉住最后一人的头,终于爬出了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