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姝低头走过营地。
快速缩进后厨,与其他奴儿们一起,为士兵们备饭。
饭后还需洗衣喂马,打扫军营,至日落后才能从管事那儿领一个馍馍或是一个番薯。
奴儿们在军中是没有地位的。
罪大恶极之人才会送来军中为奴,虽来者多是妇女,但也一定贱恶至极。
这是士兵们的共识。
于是对待她们便像是奴婢或是姬女,她们不过是一件东西,死就死了,与猫犬无异。
谁人都能摧残。
尹姝吃着手中的番薯,心间突有所感,她抬起眼望向从眼前走过的女子。
那女子也心有灵犀般看向她。
这位叫柳儿,与尹姝同住一间牢房。
尹姝知晓她,是因为骨肉土有了反应。
柳儿也是西坡族人。
两人默不作声,柳儿继续走她的路,尹姝继续吃手中的番薯。
没人知道她们的关系,除了她们自己。
胡婶婶走过来,坐到了尹姝的边上,尹姝面色柔和下来一些,对胡婶婶笑。
婶婶也与她同住一间牢房,尹姝被送来那日,也是胡婶婶救下了她。
胡婶婶看尹姝,一边将手中的馍馍撕下一半递给尹姝,“婶婶年纪大了,没那么容易饿,尹姑娘还年轻,多吃些。”
尹姝想要拒绝,那半边馍馍却已经硬塞到了她的手里。
胡婶婶站起来,露出得意的笑容,转身离去。
尹姝看着胡婶婶的背影,突然感到悲伤。她哽咽了一瞬便低下头来,继续吃手中的番薯。
忽然号角声响,军队即将起行。尹姝被吓得站起,囫囵吞下手中的食物,便忙着去找奴儿的集合处。
边域,战事不断。
这近月下来,尹姝随同北国军行军百里,其间双方交锋数次,有退有进。
战争却不似尹姝所想,为家国,为忠义。
北国军行事暴虐,所到之处,生还者少之又少。无论平民还是军士,一律格杀勿论。
烧杀抢夺更是常态。
奴儿们有时要充当前锋,前去探路。
于是飞箭呼啸中,探路的奴儿们便多数做了亡魂。
尹姝躲过一劫,却也只算苟活。刀剑无眼,下一次丧命的便可能是自己。
有太多尚存一息的奴儿倒在战场上,尹姝见得想救,大喊大叫,换来的却只是无数士兵的冷眼。
炮车碾压过奴儿的身体,血流渗入车轮,变成前行的拖轨。
这是尹姝眼中的战争。
听闻天子此次执意征伐,是为南边沃土。
北国开战,百姓民不聊生。南国无奈迎战,边疆生灵涂炭。
战马踢踏,将士杀喊声阵阵。
尹姝又一次踏着奴儿姐妹们的尸血从前线回到营地。
她的眼睛被血糊得睁不开,嘴里全是血腥。
一串眼泪滑下来。
尹姝什么话也讲不出。
管事的鞭子抽在尹姝的后背上,催促着她迈步继续往前走。
尹姝因体力不支倒下去,脸贴到了地上的沙石。
于是更多的鞭痕便落下来。
尹姝眼前见得的天是黑的,地是黑的。
仿佛永远没有明日。
尹姝期待着死去。
·
又一刀劈开房门。
影姝收刀入鞘。
这个村落已经被北国军洗劫一空,所见之处,不是火焰便是残骸。
影姝执行着命令,做最后的巡查。
从戎后在同一军营中相遇的冯满站在影姝身后,他的眼中浸满悲哀,冯满往屋室中看,目光扫过平常人家的居室,交杂了痛苦和麻木的面色似乎比起在镇市中时更加苍老。
盔甲之下,只剩半边灵魂在喘息。
影姝转身,欲往下一处走去,冯满跟在他身后,两个人像是两具行尸走肉,游走于战争后的残缺中。
行走于村落中常能见被砍死村民的尸体。
火光之后,血也凝固了,剩下空气里的腥臭。
影姝不喜这样的场景,于是心也随之越发低沉。
冯满在他身后亦没出声。
影姝见过这个男人跪在死去幼童的身边大哭。
他和营地其他人不同。
其余人想着胜利,想着厮杀,想着立功。
而冯满总是愁容满面地望着血流成河中的一片,默默叹息,默默流泪。
冯满凝神,又为这被踩踏的废墟感怀。
战争的硝烟早已将他的内心击碎。
不是恐惧,是手刃平民时的不忍和行军的不义。
冯满辞官从戎,义不容辞地想为国效力。
可是在战场上待得越久,他便越是惶恐。
北国军压境时,逼得南国边城断粮断水,饿死数千人。
后遇突袭,北国军战败,国内便广招兵马输送前线,以士兵身躯止损。
北国军胜时,大军欢呼,闯入城镇村落,烧杀抢夺,无恶不作。
北国军不正不义,令人不齿。冯满从满心的壮志凌云到被磨得心灰意冷不过三月。
这场由圣上亲拟的战事恐怕是个错误。
死了太多不该死的人。
做了太多丧尽天良的事。
这是一场屠杀。
天子为利踏出铁骑,南国为疆域边民而战。
冯满生出疑虑,愤怒,绝望。
他不知自己该如何做才好。
一声啼哭将他拉回了现实。
前方,影姝剑指着一处堆放杂物的角落,啼哭声正是由此处传出。
冯满急忙上前,握住影姝举剑的手,示意他莫要突然出手,转而自己缓步走上前去,拔出剑,用剑拨开了灰石袋的一角。
一个男孩的身影现出来,脏污的脸上挂着眼泪,他捂紧了自己的嘴,拼命不让声音散出。
男孩浑身颤抖着,缩在角落里,看到冯满和他手中的剑,眼中的惊惧便被映得更深了。
冯满看到他,随即便收起了手中的剑,他试图蹲下,小声喊他,却将男孩吓得更往墙角缩。
冯满无奈站起,想引男孩出来。
战乱之下,此地不可久留。
冯满退开了些,他望向影姝,示意影姝也退后。
不承想那男孩眼见两人距离拉远,便哭喊着站起来快跑出了门去。
冯满急得想要去追,但为时已晚。
他的声音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发出,只听得一声箭矢出弦的铮铮声,男孩的哭声便止住了。
再赶到门外,冯满痛得难以呼吸。
那个刚刚还鲜活的生命已然倒地。
箭矢刺进了男孩的脑袋,一命呜呼。
冯满背过了身,不愿再看。街道远处射箭的士兵放下弓,也转而向另一边巡去。
影姝吸气,继续往前。
浑浑噩噩度日,每日如此,战场难熬。
·
“将军有令,今日之内必须拿下西怀!诸位将士可有信心?”刘卫副将立于石台上,举剑高呼道。
“有!”麾下众将士肃穆列阵,高喊回应。
“今日西怀若胜,本将启坛摆酒,必将好生犒劳诸位!”刘卫上了马,利刃剑指远处的城邦:“杀!”
“杀!”
战马先行,炮车随后,大军冲向城池,巨石投掷到西怀城墙上,炸出一声巨响。
影姝混于一小队中,随同小队前进。
战旗翻涌,身后鼓声浑厚。
北国军士气高涨,兵临城下。
云梯往上,前部士兵意欲翻上城墙,火箭万千,从西怀城中射出,宛若天穹坠落。
有那么一瞬,影姝想被火箭射中,浑身化为烈焰,身死沙场。
他的眸中映照出火光,枯灭太久的眼中因此有了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