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明瞥一眼方才隐在墙上的那个传送阵,顿时明白过来,也不知是不是他刚恢复仙力不久,还有些不适应,心里莫名窜起一股火气。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渔之光是为了在仙门放置这个法阵就花费了不少心思,那段日子,这小姑娘是肉眼可见的憔悴。
也不知罗娘答应带邻居家儿子一起倒卖丹丸之前,有没有跟她本人说过一声。
但很快,这股火气就被浇灭了。
肺腑中,真言散灼热的痛处再次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的五脏都燃烧殆尽。
决明忽然回想起渔之掐住自己脖子的神情,她的眼中裹满了被骗瞒的怒火,那一瞬间,他忽然荒谬地觉得,要是自己能就这么被她亲手了结就好了,也比这样苦心孤诣地骗人要痛快得多。
自己是最没有资格替她抱怨的,这样太假惺惺了。
窗外的月光如同无声言语,不偏不倚地照在窗台上,也将他的影子渗出丝丝凉意。
正想趁着夜色离开,刚走到小院便险些撞见了村民,他紧急化作鸟身,躲在草丛里。
“……我说,今晚的天气肯定不正常,”一个声线清脆的女孩走过,稚嫩的眉眼拧起几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严肃,“本来风平浪静的,忽然就下起了暴雨……然后没过多久,竟又停了!”
她同行的伙伴也装作大人的模样,抱拳支起手臂,磨了磨尚未长出胡须的下巴,饶有介事地点点头。
“没错,而且……”他小幅度地招招手,让女孩把耳朵凑过来,悄声道,“我还趁爹娘不注意,跑出去了,我在大雨里看见,山上最高的那个书屋顶上,出现了一条黑乎乎的影子!”
草丛里的决明闻言,双眸忽然亮了起来。
他没有过多犹豫,一个拍打,就直往山上飞去,全然将女孩接下来的话抛在了脑后。
“啊!那他们说的是真的了!”女孩好似发现了什么大秘密,双手掩着嘴,也朝那男孩悄声哈着气说话,“我娘说,村里来的那个冯大师,是专程来这里帮我们清缴魔物的!”
……
人间虽然禽鸟众多,但这里毕竟都是寻常人家,并无太多机会见到大鸟,更别说是仙鹤了。
所以,当他寻到溯溪山脚下,合拢起翅膀休息,那溯溪山脚下看起来路都走不太利索的老者发现它时,仍能猛地一挺身,就从坐椅上弹了起来,哆哆嗦嗦地伸出食指对准他,转头大喊:“志成!志成!”
“怎么了,爹?”一年轻小伙闻声赶来,一见它就双眼放光,撸起袖子不由分说地扑来。
决明狭长的凤眼轻眨,张开羽翼刮起满地沙尘,等到那被唤作志成的年轻人再次睁眼,它已飞出了院外。
看来比起自己的着装,鹤身在人间更加张扬一些,他还是寻了一根杵在空地的木架,打算停下来换回人身。
但甫一停下,他就感觉到了异样。
决明落地后转过身,一点一点凑近了这根被刻意摆成了刑架状的木架,柱身上雕满了诡异的纹路,抚摸时甚至轻微泛着红光。
这是某种符号吗?看起来与民间的文字并不一样。
刚想远距离观察一下,决明就愣住了。
怎么回事?他勉力拔了拔自己手臂,这看起来其貌不扬的小木架,居然把自己吸住了!
他活了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民间竟出现这种邪术。
此时若是秦楚霄在这,保不齐他就被当场送回仙山了。
不行。
决明冷下神色,到底是运起体内仙力,在掌心凝起灼热的火球,一个巴掌拍过去,将木架烧了个一千二净。
诡异的符文化作飘浮的灰烬,红光也随之消失,他起身一拂手,满天的浮尘散在空中,随即,便看见远处的溪水边走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秦楚生。
她老了。
凝固已久的时间解冻,在重见故人的这一刻重新涌起洪流。
故人分为很多种,有些故人,放不下的东西太多,总要死死攥住眼前残存的一切不放,即便容颜未改,却将残留的情谊都抹得面目全非,只叫人唏嘘无奈。
但有些故人,她的出走便是一句振聋发聩的呐喊,生生将人深埋地底的耻辱与软弱挖出,见了天光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秦楚生久居灵气混杂的人间山中,被风吹日晒磨粗了皮囊,也衰老了身躯,但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却不曾被时间掩盖,望过来时,仍能瞬间让他想起过去几百年间一同等待的时光。
“好久不见,决明。”她说。
仅这一句话,决明便红了眼眶,经年积攒的委屈和思念顷刻间满腔喷出。
他低头笑了一下,欲盖弥彰地将难言的酸楚压下,再抬头时,已经恢复了在仙门时演习过千万遍的君子风度。
“你是特意来等我的吗?”他问。
秦楚生微笑着点点头,转身拄起木拐就往山里走去,决明连忙跟上。
拐棍一丢,秦楚生随意找了一个被磨得比较平稳的石块坐下,轻敲着膝盖,娓娓谈起离开仙门的百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