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饶老弟啊,损之他性子就是这么腼腆,那天不小心惹你不快,自己又不敢当面解释,这才托老夫来向你多嘴两句,若他有什么思虑不周的地方,老弟尽可放心大胆吩咐,只要不与他形同陌路就成,他可是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
夜半时分,李德裕在翰林院东堂的承旨学士寝屋内与一豆昏黄的烛火相顾无言。白日里李逢吉伴着圣人来此盘桓的场面历历在目,尤其还被他莫名其妙暗示一通,就好像是自己蛮横在先,欺负老实人一样。
他说的自然是自己接风宴那晚发生的事,只是自己的记忆几乎全集中在了李景俭身上,现在细想起来,自己当时无故冷言相对,态度的确不那么谦和有礼。他对李宗闵不算很熟悉,只知道他进士出身,摸爬滚打这么些年走到中书舍人的位置,不可不谓坎坷多舛,自己无意间几句闹情绪的话,也难怪会被记挂至今。
多大点事,得空道个歉赔个礼也就行了。
他默默开解好自己,熄了灯安度余下的夜。
翌日正值旬休,李恒却一反常态起了个大早,又是沐浴又是熏香折腾了好半天,随后又亲自在一群捧着各色衣物的内侍之中挑挑拣拣,最终挑中了一件平日里不常穿的绛色团窠纹的云锦衣袍,再加上一对羊脂玉佩,整个人看上去格外容光焕发,俨然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
“可算把爱卿盼来了!哎还是在翰林院中见起面来方便……回头找个时机,朕可一定要把你调回去……”
元稹恭敬地行过礼,心知李恒不过随口一句客套话,便也以玩笑般的口吻答道,“如此一来陛下定会遭百般为难,还是不要为了臣劳心费神了。”
“怎么?”李恒扶他起身后也不撒手,再凑进一步,“爱卿是真为朕好呢还是不相信朕呢?”
“……臣不敢。”
“行了,头抬起来。”
李恒被他客气得急了,生硬地命令道,随后在他面前伸展两下胳膊,开始一边踱来踱去一边翻动起元稹刚刚进献的诗稿,动作大得几乎掀起了一阵风。
这模样,一看就知道注意力根本不在诗上。元稹暗暗叹了口气,开口夸赞道,“陛下今日看上去风姿尤甚。”
“哦?尤甚到何种程度呢?”
“……自是美无度。彼汾沮洳,言采其莫。”
李恒一听,眼睛都亮了,再瞧一眼他,只见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竟难得带上了三分怯色,就那样望着自己,如一潭秋水。
他对这回答满意极了,随即豪气地挥一挥手,“爱卿难得主动哄得朕开心,说吧,想要什么,朕全答应你!”
“臣想要的自然是能时时伴君左右,替君分忧,”元稹压着嗓音说道,声音比之平时都柔和了不少,“陛下定然早已明了臣的心意。”
元稹往宫门方向去时,赶巧碰上了正欲出宫回家的白居易。
“圣人召见你了?还挺早。”
两人自然而然走在了一块儿。这个时辰放在平时才刚刚开始早朝,晨间的风还满载着寒凉,尽管天光已然大亮。白居易见他微微低着头,眉宇间写满心事的样子,干脆疾行两步绕至他跟前,伸手一把捧住了他的半张脸。
后者茫然一愣,睁大的眼睛罕见地显露出一丝呆滞。
“咱们去哪儿?”
“曲江,如何?”
白居易说着便收回手准备上马而行,谁知元稹意犹未尽,反倒不乐意了,顺势抓住他的手不放。无奈之下,两人只好各自牵着马,在大街上缓缓走着。
人间走马,奔流往复,眼前纷繁的喧闹,落在元稹眼中却是一道别样的好景。他浅浅一笑,“我昨天求见的,借了献诗之名。那个王公公,倒也没有刁难。”
“王守澄?”白居易有些出乎意料,“你找了他?”
“嗯。”
“圣人可答应你之所求了?”
“……我也不知道。”
他的话说得轻松无谓,可眼神却有些倦意,无意识地揉搓着另一只手上被李恒握过的地方。
天子待臣下,自然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可去求一个宦官,于他而言实在不能不算一道难关。
“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不如我去。”白居易不知道他去见李恒这回事,也没追问,只捏捏他的手,“我这些年左右逢迎惯了,比你更适合做这些。”
“乐天。”
元稹匆匆打断一声,可又不知能解释些什么,沉默一阵过后,方才开口道,“其实这些对我而言,不算什么违心之举,这次若不成,我也会另寻他法。”
“年过不惑,我想要的,却始终未能得见。乐天,我不愿再徒然虚耗下去了,权势也好名利也罢,握在手里方有资格论平生志,这个理,也该认了。”
“所以今日所作所为,我不觉难堪,更不觉委屈。”
白居易注视着自己毕生的挚友,心底涌出阵阵苦涩。
“怎么会不委屈呢。”
“我……”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了解么。”
他继续缓缓向前走,一边走,一边漫无目的地望着眼前的人潮人海,“自相识之初,你就对万事都特别讲究,纸页折了一定要熨平,案台上更是见不得一点灰,每到一个地方,总要花上好一番功夫亲自去打扫,任何人代劳都不放心。对待身外之物都尚且如此,这样的你,怎会打心底里认可那些曲意逢迎之事呢。”
元稹愣了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作答,又听他继续说道,“你方才说的那番道理,我自然也懂,你不愿我做同样的事是为回护我的心意,可我想的却是事情成败本身,这次,微之猜错了。”
干净,什么又是干净?元白金石之交的声名早已遍传时间,世人眼中的你若是不干净,我又怎可能独自清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