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一点点褪去,几声鸡鸣唤醒了拂晓的曙光。
元稹一手撑头,侧着脸望着身旁熟睡的白居易。
他们得如此之近,在寒夜里紧紧依偎在一起,倒真的抚平了彼此的梦境——元稹这一夜睡得安稳,非但一反常态将所有忧愁烦恼抛之脑后,身上的病痛也减轻了不少,与昨日相比,竟有重生一般的感觉。
乐天乐天,你是什么灵丹妙药化作的精怪么?
心里不由得漾起一圈圈涟漪,嘴角也弯了上去,他不甚乖觉的手正欲抚上白居易脸颊旁散落的长发,谁知忽然间加速的心跳,再次带来一阵闷疼。
像是一盆冷水,将自己浇了个透心凉。
他不得已重新躺下,静等疼痛过去。这毛病,当真好不了了么?
“怎么了?”
白居易蓦然惊醒,不知怎的就感觉到了身边那人的异样。
“没事……”元稹一愣,随后望着他笑道,“天还没亮透,再睡一会吧。”
“睡不着。”
“那就……聊聊天?”
“……”
同塌而眠的人最是亲密,本该有说不完的话,可他们二人,一个正盯着房梁出神,另一个则望着他手足无措,相顾无言。
元稹知道他昨晚被自己吓得不轻,满心愧疚无处安放,只好蹭过去,小心翼翼拉扯起他的衣袖——
我会照顾好自己。我比任何人都渴望平安健康地活得长长久久。
白居易瞪他一眼,你也知道你的病已经到了论生论死的地步?
我真的要生气了。微之。
可我也好委屈。
……
他高估自己了,被元稹这双似能熔化一切的眼神注视着,哪怕再强硬、再倔强、再执拗,不出半晌,也会统统化作一滩水,回流进心底酿成苦涩的泪。
一夜安眠好梦,终将随着东升的旭日消失殆尽,留下两颗伤痕累累的心,继续迎接未知的风刀霜剑。
“天亮了,微之。”白居易呆呆地望着爬满窗棱的晨曦,坐了起来,“我替你去告些假,你近日里别上朝了,回家好好休养。”
“好。”
又补一句,“我答应你。”
长庆元年冬十月,元稹为工部侍郎,罢学士。从那一天起,靖安坊元家宅院始闭门谢客。
众人眼中倾乱朝政的罪人纷纷让了步,可叛军才不理会这些,就在同一月,朱克融接连攻下涞水、遂、满等城镇,直奔蔚州而去。
那里,已经离河东相当近了。
好在裴度按兵不动那些时日里也并非什么都没做,他将防御工事往东连推百里,使得河朔西线各关隘固若金汤,力保腹地之中的关中地带万无一失。这样一来,蔚州久攻不下,朱克融见势不利也不死磕,于是调转马头南下,打算与王廷凑会和,而南边的义武军也早已有所准备,就这样,他在定州被义武节度使大败,折损惨重。
对唐军一方而言,这却远称不上胜利在望,整个战场局势仍旧不容乐观——定州以南便是早已失陷于王廷凑的深州,虽然后来在临危受命的深冀节度使牛元翼辛苦拉扯之下重又夺回,但王廷凑半点不死心,终日在深州城下大兵压境。二州一南一北苦苦抵挡着两大叛军势力的全力撕咬,自顾尚且不暇,更遑论相互支援了。
都这么危急了,那自然要赶紧派兵相救——这是多数人的想法,只可惜,眼下最有实力、最有余力去救援的人,却依旧选择坐守河东,按兵不动。
按照裴度的说法,河东作为护卫京师的第一道防线,理应留下重兵护卫,以免被调虎离山。这番说辞听着有些道理,也叫人没办法辩驳,于是,救援深州的重任便理所当然落在了第二有实力的人身上——
腊月二十九,距离新年钟声敲响,只剩一天的时间。
田布是被一阵地崩山摧般的巨响震醒的。
他蓦地睁眼,身上几处大伤随之深深刺痛,脑中的弦瞬间崩得十二分紧。方才歇息的角落前方恰好有一处垛口,赶紧上前往远处一看,果然,黑压压如潮水般的叛军再次对这座孤城展开了攻势。
这里正是魏州城楼,刚刚那猛烈的动静,正是被远处的投石机砸出来的。
寒冬腊月,北风在十来丈高的城楼上格外凌厉,远处的天际始终一片愁云惨淡,再往下,便是望不到边的玄色衣甲。
还有死神。
“他、他们又在攻城了!”
“怎么一下子多这么多人!”
“史宪成这卑鄙小人、王八蛋!当初就该砍了他的狗头,给老令公陪葬!”
周遭顿时骚动不止。
“都快点儿!”田布只朝着城下集结的人马看了一眼,便似要蹿出一团火一般,双目登时变得血红,狰狞着冲身边的兵卒咆哮起来,“给我守住了!”
那列阵城下的叛军领头处,正站着田弘正曾经的牙将,史宪成。
田布只怕多看他一眼,就会忍不住自城墙上一跃而下,拼着自己摔死,也要将那叛徒带到地下挫骨扬灰。
……父亲他、明明待他不薄啊!
那时深州已被围困两月,自己奉命率兵前往相救,其间收得密报,称王廷凑另一只大军正往魏州方向靠近。魏州可是魏博腹地,一旦有失,可就彻底完了,于是他分兵给身边的史宪成,令其速回魏州设防,谁知……
深州之围未解,魏州又当真遭了袭,而当他日夜兼程赶回魏州、再见史宪成时,他却与叛军站在了一起,甚至还脱下了魏博军迎敌之初为罹难的田弘正所穿上的素服!
他了解魏州城防的一切细节,更知道哪里守备最薄弱、最好下手!
“公子,还是降吧!”
史宪成在城楼下大喊道,可回应他的,只有从天而降几支利箭。
田布已然发了狂,根本感觉不到臂上迸裂渗血的伤口,持剑接连斩了几个爬上城楼的叛军,本就染尽血污的衣甲更添几道淋漓的血痕。
不对……
他们怎么上来得这样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