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的步伐极轻,直至推开门走过玄关,也没有惊动那个伏案而作的身影。
十月的夜晚已经相当冷了,本就宽敞的屋里也没有点起炭盆,冷得与外头别无二致。元稹背对着他独坐在那里,衣衫单薄,人也单薄。
他不是怕冷么?他难道不冷么?
这身影实在太过清瘦,落在眼中,刺在心里。白居易目光一扫,随手拿起一旁衣架上的披风,来到元稹身边搭在了他的肩上。
“乐天?”
被这动作一惊,方才发觉,原来夜已经这样深了。
“进来时随口同府吏聊了两句,说今天一大早就见这屋子亮着灯。”白居易直接在他身旁席地而坐,没有如往常般坐到书案的对侧,“一夜没睡么?”
元稹低垂着眼帘。
“我答应裴司空了,等公务交接完,就离开翰林。这些东西整理起来,着实要费一番脑筋。”
“你难道……”
“我解释了,”他眼里一闪而过一丝激动,复又低落回去,“可他不愿看我的信。”
……
这样的局面,该怎么办,白居易也不知道,而此刻能在意的或许只剩下,微之他怎么又在熬夜,又在折腾自己。
可哪怕他们之间再心有灵犀,也终归是两个人,无法时时刻刻通感共情——就比如,白居易不知道,元稹并非有意折腾自己。这段时日里,他几乎每一夜都难以安眠,不是被毫无来由的心悸与绞痛惊醒得再难入睡,就是被挥之不去的梦魇搅扰得神魂不定。与其这样,倒不如时时刻刻清醒着,还能好受一些。
哪怕他已经憔悴得形容枯槁,连握笔的手也时不时微微颤抖。
两个人相顾无言,恍惚间,一抹亮色远远地自天边映上窗棱。
“自从河北再度开战,圣人就破例,允许所有人随时为之祈福。”
打开窗子,果然见几盏孔明灯正冉冉升起,看方向,应是值夜的宫人放飞的。
战祸临头,对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人来说,敬问鬼神好歹也能得些许安慰。
不知今晚,又是多少人的难眠夜?
“那灯我这里也有几个,是文饶拿过来的,给我们解闷。他自己近来也忙得心力交瘁,说没兴致玩这些……”
“我去点一盏吧。”
白居易起身拿了灯和火折子走出门外,来到了小院中央。温暖炽热的火苗将灯里的一方天地烘得明亮又滚烫,很快便将它撑开了,素绢灯面不着一丝纹饰,望之唯有满目刺眼的苍白。
他从袖中掏出一支短小的笔,拨开笔头上的小竹筒蘸了墨,开始在灯面上写起来。
元稹靠在屋檐下的廊柱上,远远地看着他。
“你不好奇我写了些什么吗?”
“我不用看也知道你会写什么。”
两人隔空轻笑着喊两句话,随后白居易松手放开了灯,那团光芒便腾空而起,飘飘悠悠飞向远方。暗红色的月光本就不及平时明亮,而随着灯的离去,眼前空阔的庭院也一点一点暗了下来,迫不及待地重新融入黑夜。
他们注视着天边渐行渐远的火光,蓦然间,一股难以抵挡的悲凉涌上心头。
倘若鬼神有知,可愿意再多怜惜这人间一些?
再多怜惜他一些?
白居易久久回不过神的背影就这么落在元稹眼中,孤寒又寂寥。
他有些恍惚,心底一阵钝痛,自己怎能、怎能让他独自一人……
元稹慢慢走下台阶,想走到那背影身边去,然后告诉他,自己要永远伴君同行,不留分毫孤单的余地。
可是他错了。
那钝痛的感觉越来越真实、越来越剧烈,鞭笞着他的神智、寸磔着他的呼吸,只一瞬间,就连意识也控制不住松懈了,院墙、树影、灯火,眼前的一切全部扭曲在了一起,天地颠倒,星月无光。
他还没来得及走向那人,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就倒了下去。
堕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见到了那人将将转过身,错愕惊慌的脸。
更漏嘀嗒作响,宛如这夜色的心跳。
嘀,嘀,嘀。
房中又多点起了几盏灯烛,照得周遭明晃晃,亮堂堂。白居易掐着手指站在一旁,看着两个医师在床榻边忙前忙后,看着他们搭上元稹的手腕相互交谈那些难懂的术语,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在他头上扎下一根根细如发丝的针。
唯独不敢看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脚步声去而复返,苦涩的药味顿时溢满房间,令白居易清醒了些许。
“我来吧。”
他走到床榻边托住元稹的双肩将他扶起来,随后坐在榻上,让他靠进自己怀里,配合着医师一点一点帮他咽下那碗苦药。
医师不忍见他如此神情,温言劝慰道,“白舍人莫要太担心了,元学士只是近来过度劳累,加之他身上素有顽疾,导致一时心力不济,服了药很快就能醒过来。”
“那以后呢。”
“……”
两个医师都变得支支吾吾。
告诉他元稹已非长寿之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