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箭!给我放箭啊!备好的石块都往下扔!人呢?人呢?!”
“使、使君,我们的人,已经不到一百了……”
“弓箭、石块、木头,都快要用尽了……”
围上来的几个将士,有的瞎了一只眼,半个头都缠上了血淋淋的绷带;有的一只袖子已然空空荡荡,半身的血染红了勉强站立着的地面。
“城中的男丁都到了吗?”田布几欲癫狂,转头朝着城内大吼,“让他们都给我搬石头去!若是魏州城破,谁也活不了!”
千钧一发之际,身着布衣、怀抱巨石的身影总算陆续赶到。征用男丁的命令还是不到一刻之前下的,他们来得已经足够快了,可在如此灼心的时刻,一分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
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块姑且算得上称手的武器,就这样,接连有几座架上城楼的云梯被推到,一个又一个叛军士卒被从天而降的石块砸落在地,守城的魏州军一时间感受到一丝希望的曙光,连带着精疲力竭的身躯都恢复了不少力量。
“搬!继续搬!”
一把卷了刃的剑冲着两个帮忙搬石的男子粗暴一指,将两人吓得一哆嗦,随后话不多说,准备跑下城楼继续运送石块,谁知猝不及防一道黑色的身影一闪,刀光堪堪擦着其中一人的发巾而过。
“干什么?走啊!”
“走、牛二,快走!”
他们来不及对帮忙架住那一刀的士兵说一个谢字,慌慌张张便要逃离,可身边炸开的一道道血光、刀光、哭喊、怒吼,几乎令人晕头转向,举目所见似有千百只利刃在同时对准自己,根本无法分清谁是敌、谁是友。
于是他们被冲散了。
“啊啊啊——”
刺耳的惨叫骤然冲破云霄,男子猛地一回头,只见刚刚还与自己相助着搬运石块的同伴、那个叫牛二的邻家阿兄,就这么在慌不择路的躲闪间翻下了城墙,直直地往下坠去。
“牛二!不要啊——”
他肝胆俱裂地望着牛二在城楼下绽成了一片血花。
不知过了多久,史宪成无奈地伸出手挥了挥,示意停止攻击。
“公子,念在昔日老令公的情分上,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他仰起头朗声喊道,“在下诚心与君和谈,只要降了,全军上下必不会亏待于你!”
“住口!”城楼上的田布居高临下骂道,“无耻小人,你还有脸提家父!”
刚刚一番恶战下来,身边所剩之人愈发少了。史宪成投靠王廷凑时策反了魏州军两千多人,使得双方本就悬殊的兵力更加雪上加霜。
其实事到如今,他们各自心里都清楚,这一战的结果,早已注定。
“够了!”
仅剩的几个守城将士正静等着田布下令死战到底,没料到身后竟猝不及防传来一声大喝。
“究竟还要死多少人你们才肯罢休?”男子走出人群,颤抖着跪了下来,哀求着朝田布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田使君,降吧!”
田布握刀的手瞬间攥紧了,“你是何人!你竟敢……”
“您去看看!”他的身上也挂了几处伤,却不顾疼痛大喊大叫起来,听之格外歇斯底里,“那个摔下楼、摔得四分五裂的人,他媳妇才刚刚生了孩子,月子都没出!他做错了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叛贼来犯就该抵死不降!”
“那是你们!”
男子胸中气血翻涌,已然一发不可收拾,“你们高高在上的,当然不知道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口中的食君之禄,还不都是我们农人一粒一粒种出来的吗!每逢赋税,我们又何曾拖欠过半分!如今要我们平白送命,难道也要乖乖就戮吗!”
“你所忠的君,待我们不好!不好!”
“我们只想过上太平日子,有错吗!”
他吼得声泪俱下,几度破音,听之格外凄厉,很快,沉默的百姓之中响起了啜泣声。
“降了吧!田使君!”
“投降的结果犹未可知,可这样顽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今天你死在这儿,自会有人抢着替你歌功颂德!可我们贱命一条,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能多活一刻是一刻啊!”
“……”
田布望着眼前不可置信的景象,攥紧的手有些松动,亦有些茫然。
他们有什么错?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身边仅剩的几个残兵败将,再回过头望向城外,那么多的叛军,少说也有千万之众。
什么是错呢?什么是对呢?
阿耶,告诉我。
眼前的一切,忽然间令他感到头晕目眩。
随后,他看着群情激动的百姓争相涌到城门口,手忙脚乱地将城门拉开越来越大的缝——其实刚刚在攻城的时候,那门就已被破坏得残破不堪了。
自己本就什么也阻止不了。
这世间,可真荒诞。
他站在大道上,望着城外的玄色衣甲骑马穿过了城门,望着他们全身上下一丝不苟的干净与体面,以及逐渐清晰的一张张面貌。
原来路的尽头,是这样。
阿耶,对不起。
儿真的,力不从心了。
他惨淡一笑,举目最后看一眼这片天,随后横刀脖颈,霎那间,血色映着霜刃,挥洒出无数蝶舞蹁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