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样,这桩考试案算是成功勾起了多方人马的怒意,尤其在元稹第一个强硬地要求重试后,原本已被录取的既得利益方也开始牢骚不断,可他们到底理亏,于是也只能憋下一口气准备再度应考。
重试的结果无论如何,总会使一部分人更加不满,那就干脆就由自己来担任,大不了凭着巧舌如簧的嘴上功夫,再加上一些手段,使重试结果不那么尖锐与直接,也有希望大事化小,最终息事宁人。
只可惜,这世间偏偏多的是事与愿违。
就在重试结束后没几天,河东节度使裴度临时回京述职。此时此刻钱徽已出为江州刺史,两人一去一回,堪堪擦肩而过。若论及他们之间最大的关联,或许正是半个月前刚刚金榜题名的裴度之子不巧在重试中铩羽而归,刚刚到手的进士头衔还没捂热乎就不翼而飞了。
可想而知裴度正憋着多大的火,然而现在并不是深究这件事的时候,他自河东突然赶回,是为了一件更要紧的事。
“……自王承宗归顺以来,成德、卢龙等地陆续恢复榷盐,导致盐价急剧上涨,当地守军曾多次表达不满,称若再不下旨停下榷盐之法,就要捣毁所有监院,杀尽盐官。”
“啊?”李恒听得心惊肉跳,“这是又想造反了吗?”
裴度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尤其是卢龙,本就因李师道伏诛心怀不满,可以说始终心存反意。”
“那、那依裴司空高见,该当如何?”
“臣斗胆,恳请陛下增派人马至河北各盐厂监院,严惩军中闹事、煽动之人,总之,律法既定就万万不可再废。”
“不行。”
一旁默默倾听至今的元稹突然开口了,一开口就是一句简短有力的回绝。自从就任承旨学士以来李恒与人议事就总喜欢带上他,一来反正所有与朝政相关的都要与他商议,二来有他在一旁,自己去见一些过分威严端肃的老臣也能稍稍放松些,不至于如坐针毡。而元稹也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更加谦卑更加柔和了,什么陛下英明、陛下圣断几乎无时无刻不挂在嘴边,像是从高不可攀的雪莲变成了池塘中的芙蕖……李恒对此只欣喜了片刻,可很快就发觉,他似乎不会再生自己的气了,无论怎样试探,他也始终波澜不惊如那寺庙中的秃头一般。
难道给了他国家大事的决断之权,就这么高兴么?可他不会生气了,总感觉少了点儿什么……李恒漫无边际地想着,直到元稹刚刚骤然出口打断,方才一愣。
“河北实行榷盐法不到半年,在此之前长达数十年里始终由民间自营,早已习惯了低盐价,榷盐一出,直接使价格连翻好几倍,换做谁也受不了。不若暂且将榷盐法停下,先将当地军民稳住,再从长计议。”
“一国律法,说停就停?”裴度在他说到一半时就有些不耐烦,声音都高了起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榷盐法在其他地方都实施得好好的,到了河北就不行了?难不成在元学士心里,河北之地并非我大唐的一部分?”
“河北当然是大唐的一部分!可裴司空方才亲口所言,仅卢龙一地上至镇守下至守军皆心存反意,何况他们叛唐多年如今归顺不过一年,局势本就相当不稳,如何能与其他藩镇同日而语?”
“呵呵,”裴度冷不防哼笑一声,“尔等在朝中安享富贵久了,怎么膝盖也软了下来,面对这种无礼要求说让步就让步?倘若他们今日要割五城,明日割十城,你还要拿什么去塞他们的口?”
“今日若只有藩兵叫嚣,裴司空大可放心去激怒他们,尽洒一腔赤血与之一战!”元稹同样不甘示弱,声色俱厉道,“可受榷盐之害最深的是当地百姓!本可以退一步解民生之急为什么不退?百姓做错了什么,既要承受生存负担,又要为你们的气节与血性沦为牺牲?”
“你!”
眼看裴度脸色越发难看,几乎就要当场发作出来,李恒急忙挥手打圆场,“两位爱卿都别激动,有话好商量……”
皇帝的面子还是必须要给的,两人各自闭了嘴,坐回到席位上把头一偏,生怕被对方烧了自己的眼。
“咳,那个……首先藩兵的无礼之举自然不能一味纵容,但元学士也言之有理,朕身为一国之君,也定然不能让治下的百姓受委屈……不如这样,河北等地的榷盐法还是暂时停下,裴司空也可往当地多调一些兵马好好盯着藩兵的举动,给、给他们好好震慑一番,但不得轻易动手,如何?”
这稀泥和的,与那些酸臭老腐儒简直一个腔调。裴度干巴巴谢了声恩,明显对这个结果十分不满,却又没有更好的法子。他目光沉沉地盯着元稹,这个人看着年纪不算大,自己也对他有所耳闻,为什么陛下事事都要听他的?他为今天这个位置到底耍了什么手段?
“你根本什么也不懂。”
他强压着心头的怒火,冷冷地冲元稹甩下这样一句话,随后告了退,大步流星走出殿外。
这一日,裴度在家中收到一封拜帖。
“稀客啊,乐天。”待人进屋以后,他亲自烹茶招待起来,“有五年没见了吧?”
白居易面带微笑同他行礼,“既然来了,那就算不得稀客。”
“观你形容都瘦了不少,在河东领兵多年,滋味如何?”
一下子被戳中心事,裴度脸上的神情瞬间垮了下来,“那地方紧邻河北,能有什么安稳可言。”
“可王、李二人俱殁,那些旧部赏的赏、罚的罚,按理来说应当无法再翻起浪来?”
“若真如此,那就好了。”裴度沉默了许久,似是在下定决心,告知一件秘密。
“河东与成德交界的镇州一带,由中都督严蔚领兵驻守。此人本是匪寇出身,在前些年李师道叛乱之际投靠大唐,领着手下一众匪徒杀敌立功,自此以后,正式成为官兵,因战功卓著,他本人也接连加官进爵。匪寇招安成为一员猛将,原本是天大的好事,可怀旧坏在,他手下那一万兵将,实在太听他话了,严蔚一个眼色,比什么兵符、军令、甚至圣旨,都有用得多。”
“他若仅仅只是平日里我行我素也就罢了,谁知胆子竟越来越大,被人亲眼看见与镇州守军私下贸易往来!这样的人,既控制不了又危险非常,一直留着,迟早成为祸患,倘若能借乱除掉他,也算解决了一桩大麻烦。”
白居易默不作声地望着他,许久过后,方才深叹一口气,脸上表情复杂,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中立,你没有说实话。”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裴度,淡淡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