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回去了,明早见。”
元稹匆匆告辞,连带着脚步都轻快起来。乐天、君子……这几个字眼凑在一起,怎么就这么令人回味无穷、心神荡漾呢?
日子化作了林间的涓涓细流,在春日里踏着清泠的节拍润泽万物,在冬季时又悄然冰封凝滞,自通州的小山丘上蜿蜒而下,又在浔阳的无垠江涛里奔涌向前。
一州司马是百官眼中不折不扣的闲人,而闲人们的生活,总是平静无波的,闲人们的喜怒哀乐,更是不值一提。
做一个庙堂边缘人,倒也不完全算一件坏事。白居易在信中叹道。
元稹打趣他,怎么,当隐士也能当得乐不思蜀啊?
……是啊,怪只怪我的庐山草堂太引人沉醉,身处其间,差点忘了还有你元微之这个人。
经年不见乐天怎么越发嘴硬了,明明一夜梦我三回呢!
白居易嘴角抽了抽,隔着信纸都能看到某人得意幼稚的脸,要是在身边,可要逮着揍一顿。
少来,明明是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回梦见君!
谁知元稹嘴更硬,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行了行了,你是病人,你势弱,你赢了!
白居易手中的笔忽然变沉了,那股再也不愿回想起的苦忆又涌向心头。
微之,以后别再不声不响就消失不见,好不好。
……对不起。
他看着乐天的请求,反复斟词酌句地想承诺些什么,到头来却只说出口一声,对不起。
冬夜漫漫,悄无声息,唯有冰凉的月光,在试图温暖这一地霜寒。
在元和十二年的冬季里,淮西治所蔡州的城头上,扬起了唐军大旗。
这场胜仗来得太过出人意料,宛如平地一声雷,震得半个大唐沸反盈天。听说夜袭蔡州那晚没有一个淮西兵发觉,包括吴元济在内,没人会相信唐军能趁夜奔袭百里,绕过所有营寨直捣黄龙,可偏偏事实就是如此。
随后便是活捉吴元济押赴长安,困扰大唐三年之久的淮西之乱,就这样在换帅后的三个月内被平复了。尽管过程荒诞,但结果终归是万众所向,同时也给了河北王李二人极大的震慑,乱社稷者,绝不姑息。
这一好消息很快传遍每一寸国土,就连东风也仿佛被惊动了,明明冰雪还未消融,便迫不及待降临在眼前的广袤大地上,早早送来了春天的消息。
这天,心情畅快的元稹正随手整理着房间,偶然在柜中瞧见两匹被珍藏起来的丝帛,一匹素白如皎月,一匹青碧如春草,若是细看,能发觉其上宛转相缠的竹叶纹与流云纹,既美观又雅致。
这是阿保亲手织就,自长安带来通州送给他的,用她的话说,自己每称能靠设计纹样赚钱养家时阿耶总不信,这次一定要令他大开眼界!
哈哈,倒真是小瞧这丫头了。
元稹对这两匹丝帛爱不释手,始终舍不得用,如今看着它们,瞬间想到了更好的去处。
最衬这两匹丝帛的,是春天啊。
那一年的西明寺,风景是那样好,年轻的探花郎勒马相邀,便是余生再也无法忘却的惊鸿一瞥。
他轻抚着两匹丝帛,一如曾经抚过那人流水般散落的长发。
近来的信中,那人总说自己越来越肉麻,真幼稚。哈哈,那又如何,反正远隔千里,相思之苦无处排解,只好借纸笔来放肆了,反正乐天总要让着我的,对不对。
他把收拾好的包裹信件送进驿站,随后望一眼天色,见为时尚早,于是往通州府的方向溜达了过去。说起来李刺史也像换了个人似的,自那以后变得越来越勤政,连带整个通州府也焕然一新。
别人对你的好,当然得念着,否则和当年那些害我的无耻之徒相比,有什么区别!
李进贤曾这样说。
明明是一个快意恩仇的性情中人,当初却背上了那么大的委屈,不过一切都好起来了,有自己在,有郑公在,若真的顺利调去河南,往后的日子,总能是一条光明坦途。
元稹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到了通州府门口。他今天原本休沐,也难怪府吏面带惊讶,可是……这人怎么这么少?都去哪儿了?
偌大的府衙只有一个府吏在看门,其余几张熟悉的面孔都不见踪影。元稹心下疑问,正欲开口,那府吏却忽然抓住他的手就往内院跑,惊慌失措得竟有些哽咽。
心里蓦地涌起不好的预感。
“元司马,可算找到你了!刺史今日上山寻访,为了救两个樵夫,被毒蛇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