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开春得早,蛰虫也多得离奇!那座山平日里去的人多,别说这么罕见的毒蛇,就是寻常的蛇原本也不多见啊……”
“先别说了,可有找大夫?能治吗?”
元稹急得似要冒火,跟着府吏忙不迭跑进内院,一进门,就见郎中面露哀色,手提着药箱正要辞行。
那样的神情,只有在真正回天乏术时,才会出现在一个郎中脸上。
他的脑中一片空白,跌跌撞撞闯进房间,只见李进贤无力地躺在床上,嘴唇已经变得又紫又黑,面上、身上隐隐现出斑斑淤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这是毒入心脉的症状。
明明昨天还生龙活虎一个人,怎么就……元稹被他身上触目惊心的惨状深深刺痛了双眼,即使平日里再冷静自持,此刻也乱了阵脚。
李进贤似是感受到他的到来,嘴角边勉强抽动了一下。
“你想说什么?”元稹慌忙抓住他的手,“我在这,你想说什么?”
“你还不知道吧……我、今天可救人了……”他粗重的喘息几乎盖过了话音,其中的得意却藏不住,“我这样……算、算是一个君子吗……”
“算,当然算!”
听到这个答案,李进贤再没有任何顾忌与牵挂,朗声大笑起来。
“没想到、我竟也做了一回正人君子啦……”
他的笑声响遏行云,比之方才的虚弱如同秋来最后一声雁鸣,嘹亮一瞬后便戛然而止,那酣畅淋漓的快意就这么定在了他的脸上,不再散去。
元稹静默良久,终是哀叹一声,放下了那只早已没了气力的手。他慢慢起身,一步一挪地走至院中,四方晴空之下,山川依旧,好景如初。
唯余心头裂开的一道罅隙,在这创痕累累的病体残躯上又添一道新伤。
“陛下可感觉好些了?”
蓬莱殿的层层罗幕之后,贵妃郭氏素手柔荑,一下一下按摩在李纯头上的几处穴位上。后者此时此刻也甚为惬意,身下的锦榻上铺满金丝软垫,触手绵软温润,一如耳畔乐人们的轻歌慢曲。
“倘若人人都如卿这般柔善体己,朕这头疼的毛病怕是早就能见好。”
郭贵妃莞尔一笑,“陛下又在拿妾寻开心。”
国事繁忙,这片刻的温柔乡可来之不易。李纯闭上眼睛,困意渐渐袭来,灵魂也仿佛沉浸在了一潭春水中。若论体己,前朝后宫又有哪一人能及身边女子半分呢?
她自东宫时起就是正妃,自己登基后,为避免她家族势力过大,始终没有立她为后,这贵妃的身份,一担,就是十多年。她说体谅朕的难处,所以从未争过后位,只求后宫和睦,为君分忧。
虽无皇后之名却担得起皇后之实,不愧是郭子仪的孙女。
“他们那些人,成天叽叽喳喳的,吵得朕头疼。这不,近来也不知从哪儿冒出的风声,把几年前的旧案都翻了出来。”
“旧案?”
“就那郭叔庆,这事儿你也知道。”
李纯漫不经心随口提起,却足足令郭贵妃陡然色变。她站起身绕到御座前,郑重其事跪下,“通敌之罪不容诛,此等大奸大恶之辈,即便那时陛下心软放他一马,我郭氏一族也绝不留他存于世间辱没门楣!妾的心意,自三年前案发时便是如此,时至今日从未改变分毫,那些攻讦之语旧事重提,是何道理!”
“先起来,”李纯知道她被戳中痛处,反应激烈也在情理之中,“当年你们非但没有半分徇私,反而第一个站出来力主严惩罪人,这是众人有目共睹的,何必在意那些闲言闲语呢。”
郭贵妃委屈得几乎要落泪,“可那些闲言碎语,污蔑的可是郭氏全族的清白!”
她的家族自肃宗朝以来就荣宠不衰,在朝中也多居要职,平日里哪怕再谨小慎微也难免招致他人忌惮与不满,好不容易出了郭叔庆这么大的岔子,可不就要抓住机会使劲打压么。李纯明白其中的道理,自然没有轻信那些胡乱攀扯郭家人的传言,还顺手处理了几个造谣太过分的聊以安抚。
那时的传言,不外乎郭家恃宠而骄,目无尊上,迟早要重演玄宗朝杨家之祸云云,面对这些欲加之罪,郭家人的举动反倒十分沉稳得体,除了当机立断与郭叔庆划清界限以外,没有报复任何一个造谣者,全然一副清者自清的气概,而随着罪人伏诛,这件风波也就算过去了。
时隔三年淮西平定,就连吴元济都已伏法,针对郭家的流言却再次冒头,可这次的说辞却不同了。
“朕当然知道你们是清白的,可你知道,这次传言的内容,是什么么?”
“……什么?”
李纯直直地注视着她,“三年前郭叔庆勾结叛镇证据确凿,可凭郭家的地位,与恶名在外的叛镇勾结,到底能有什么好处?”
一丝绝望爬上郭贵妃眼角,“所以,他们认为的好处,是什么?”
“拥兵支持太子,新皇登基后,归顺。”
眼前的黄袍男人一字一句说道,落在她耳中堪比一声声炸雷。她呆愣地望着皇帝半晌,直至眼泪滑落,方才开口问他。
“陛下,可信?”
“当然不信,”李纯复又揽她入怀,柔声道,“可事关王储,自然不好像上次那样马虎过去,朕不得不做些样子堵他们的嘴。”
郭贵妃低下头,“妾会祈福,盼王师早日收复叛镇,还妾与阿恒一身清白,还天下太平。”
李纯心满意足地笑了,顺势吻住了那泫然欲泣的眉眼。尽管她已不在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可偏偏风情犹甚,教人忍不住攀上枝头尽情采撷。
他有些忘情,丝毫没注意到她眼中一闪而逝的阴翳。
元和十三年,淮西既定。四夷闻风失匕箸,天子受贺登高楼。
庐山草堂边清泉濯濯,一旁有一处小小的衣冠冢。去年兄长去世后,白居易在他被扶棺归乡前留下了一件旧衣,简单葬在了庐山。
他知道兄长有多喜爱庐山,于是留下他一件旧衣,终日与花鸟山石相伴。
白行简叩首完毕,在衣冠冢前洒下一杯酒。
“我来得太晚了,”他的眼圈红红的,苦笑着叹道,“和长兄三年前一别,竟是最后一面,我记得我那时还因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同他拌嘴来着。”
白居易扶他起身。
“从今往后,这个家里就剩我们相依为命啦。”
“那可要做好清贫度日的准备喽!”
“那又如何,”兄弟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山道上,正如年少时一同走过无数遍一样,“真正的贫穷的时候,跟在你身后尚且半分委屈也没受过,如今太平下来,战争也停止了,难不成还能饿死?哈哈哈……”
“一把年纪了,贫起嘴来倒半分没变!”白居易转过身同他嬉闹一阵,“只是这太平……”
河北两大叛镇尚在虎视眈眈,只灭掉一个吴元济,哪里能称得上太平?
“阿兄,其实我早就想和你说,在如今的世道上求生存,还是不要……太过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