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幼文终究是老了。
他死在了一个暖融融的午后。
他去年到江州时正值初夏,突发疾病亡故时也是初夏,不多不少,刚刚好一轮四季。
白居易的庐山草堂刚刚落成不久,此时此刻又再次改头换面成一间简易的灵堂。记得那时,兄长与自己都很喜爱庐山的这一隅灵秀天地,若远行客过故乡,恋恋不能去。他们在这里置草堂,邀朋众,忙碌了整个春天才有了梅妻鹤子般宁静祥和的小山居。
只可惜,年迈的兄长仍旧敌不过命中大限。可也幸好,他走的时候家人在侧,清泉白石胜景依旧,没经受太多痛苦。
檐下的素练腾风飘起,如轻云,如飞絮。白居易坐在堂外的小池边,远远望一眼守灵的侄儿,又仰头将目光移向天际的悠悠白云,没有言语,也没有眼泪。
所谓生命,不正是一场孤单的远行么。上天用一场场相逢与团聚将这人间装点得格外美好,引得人流连忘返,可一朝失散、诀别后,又能剩下谁会真正陪伴着走过余生呢。
“先生?”
秋明放缓脚步走近,欲言又止。
“等他们扶棺北上后,我们也回江边的旧居吧。”白居易没有回头,似是喃喃自语道,“庐山以灵胜待我,可我却总要回到那凡尘俗世中去,终归是相负了。”
来人点了点头,克制下激动的心情,再次同他开口。
“是、是通州的来信……足有十来封呢!”
白居易蓦地回头,如梦初醒一般,看着他手上厚厚一沓信件,愣住了。
“我全给您带来了。”
“……通州?”
那信封上的字迹早已在过往的年岁中摩挲了千遍万遍,刻骨铭心一般想忘也忘不掉,墨痕乌黑发亮,比之旧年日渐淡漠的词笔不知重又焕发了多少生命力。
这一瞬间,心中那道城墙被击溃得崩塌殆尽,眼泪顷刻间夺眶而出,他捧着信,哽咽得泣不成声。
“阿兄,”他复又抬头看向白幼文的棺木,“我带他,来见见你。”
“什么?卯卯卯……卯时就起?”
李进贤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拿着一片红彤彤的西瓜,正躲在通州府的绿树浓荫下贪凉。通州的盛夏酷热难耐,莫说人了,就连鸟雀走兽也总爱窝在荫凉处不动弹。
他听闻此言,手上的瓜差点掉了,连忙追问元稹,“这么早啊?”
“卯时正逢农人闻鸡而起、商铺开张而市,正是外出探访的好时机。”元稹兴致盎然,与这惹人困意的夏日午后有些格格不入,“何况现在一天中也就夜间晨间凉爽一些,早点出门,也可免去太阳炙烤是不是?”
“呃……微之啊,我的意思是,就非要去不可吗?”
元稹点点头,一双琥珀般的眼睛亮而有神,仿佛在说,这不废话么。
眼看对方为着自己的前途这样认真,李进贤心中百感交集,手上的瓜也瞬间不香了。郑余庆,元稹,还有裴家父女俩和许丫头,他们对自己怎么就这么好?他们怎么就这么好?哪怕明知自己声名狼藉在外,恨不得人人见了都顺势踩两脚再绕道走。
为什么这样好的人,非要在一无所有、最落魄的关头才能遇到?为什么昔日风光无限之时,身边却尽是小人?
“民生诸事无非衣食住行,不亲自出门多看多问,如何能知其真实境况呢?身为一方父母官,自当以百姓安泰为己任,这是郑公的条件,也是……在践行君子之道。”
“那、那我言出必行,不就是早起么,有什么难的!”李进贤慌忙掩饰过去眼中的一丝酸意,粗声粗气道,随即又像意识到什么似的嘟哝起来,“可那些被称作君子的人,无一不是风雅善诗、出口成章的……”
元稹见状,走到他身旁坐下,推心置腹道,“所谓君子,重德不重才,尤其对于身受皇恩领万民供奉的人来说,居其位、谋其政、担其责,是立身立德的重中之重。刺史所言那些文人君子,他们当中有的不过是官场中的寻常逢迎之象,虚有其表而已,今日顺势而为得个君子的名声,他日一朝倾覆只怕连人这一身份都不保,这样的君子,又有何意义呢?”
“既然身为一州刺史,那就以兼济天下为立德之本,如此一来,你的君子之名有了治下芸芸众生的映证,才能不随时间、运势而改。”
李进贤第一次见元稹这么能说会道,听得一愣一愣的。
“再说了,也并非只有风花雪月能称得上风雅,民生俗世照样能出佳作呀,只要刺史愿意,我们可以在路上一边寻访一边论诗……”
“比如比如?要不现在就来一首简单点的、够君子气概的,就当做做准备……”
“……”
这样的要求可太容易了,元稹几乎没怎么思考,脱口而出吟道: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笑意越来越浓,看得李进贤一头雾水。
“喂喂喂,怎么突然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