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郎中习惯性地捋起他那花白的胡子,一手轻按在一截纤瘦的手腕上,仔细感知着脉象的起落变化。
元稹不知为什么,无论对面的大夫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每当这种时候总是大气不敢出一口,伸着的手连带整个人也一动不动,唯有眼神会不由自主在大夫的神情与自己的手腕之间来回逡巡。
片刻之后,老郎中收回手,还没来得及交待什么,元稹就急急忙忙开口问。
“怎么样先生,我能回通州了吗……”
话音未落,一旁的郑余庆瞪他一眼,只好住口。
“老朽说过很多次了,病去如抽丝,如何急得?”老郎中无奈叹口气,“如今脉象稳是稳了,可气血仍虚得很,加之冬天路上又难行,哪怕换做一个身健如牛的人也断不可贸然上路,何况是阁下。”
两人一副不容商量的态度,元稹只好答应下来。算算日子,他在兴元已经逗留了一年,这一年里不是谒医就是问药,加之郑余庆的照顾,身体也算磕磕绊绊地好转了起来——如果只与初到通州那几个月相比的话。
一年了,想必乐天已经在江州安顿好了吧?自己当初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告知他去向,他到了江州后自然也无法告诉自己家安在何处、信该往哪里寄……通州收到的信,这会儿约莫已经堆成山了。
早知如此自己真是不该托崔玄亮给他带那封信,也不知惹他伤心难过到了何种程度……
想到这里,元稹面露愁色,心里像火烧火燎似的。郑余庆似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叹息着摇摇头,背过手走到他近旁。
“实在想回去,也至少等开了春。”
元稹眼前一亮,既惊喜又感动,下意识想上前再三确认,谁知动作一快,瞬间引得脑中钝钝地生疼,如遭重锤。
他视线发黑,一个踉跄差点跌倒,被郑余庆眼疾手快一扶。矍铄的七旬老人单手拽着自己这位不惑之年都未到的孱弱侄儿,眉宇间皱成了一团。
“你这样子,还想现在回去,只怕城门还没摸到就一头栽地上喽。”
老郎中同他们简单交待几句便起身告辞,留他们二人继续在屋内交谈。元稹撑着桌案坐了回去,有些窘迫地开口道,“看来您去洛阳赴任后,晚辈得独自留在兴元一阵子了。”
“你可莫要趁我不在就胡来,”郑余庆拍拍他的肩意味深长道,“我已和接任山南西道节度使的权载之通过信了,待他到任后,会帮忙继续看着你。”
“……”
“微之,有件正事,你回去后需得留意一下。”他端正神色说道,“李进贤在通州,虽然没做出什么丰功卓绩,可也算老实本分,无甚差错。我打算找机会试着将他举荐到河南,就当是报答他对你的照顾。”
“真的?”
这可算不折不扣的好事,除了京兆以外,河南算是大唐的第二繁华地,在那里任职虽称不上一步登天,可总比做个小小的通州刺史好太多。
“自然是真的,到时你记得提醒李进贤,平时多多专注下府中事务,争取拿几个上考,凭真才实干去河南,也可免去不少闲话。”
“郑公高见,我一定带到。”
元稹由衷替李进贤高兴,连带着心情也好了许多。只是这样一来,自己回去后少不得要督促他勤恳为政,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说犯懒就犯懒了。
也不知他在诸如此类事情上听不听劝?
回到住处后,元稹便迫不及待拉着裴淑打听起来。说来幸运,一年前初到兴元后得遇良医,他的病将将好在临近婚期前治愈了一些,令他如约实现了自己的承诺,用妻子的话来说,“时运所眷,万般无惧。”
“所以你在担心李刺史不好说话?”裴淑得知前因后果,略一沉思,随即笑道,“若为此故,其实大可放心。”
“其实相处这些时日以来,他的为人我始终有数,只是……”元稹犹疑片刻,终是下决定将心底的疑虑和盘托出,“实不相瞒,在来通州之前,我听到的传闻,是李刺史任振武军节度使时苛待士卒,引起下属叛乱,其家眷也在叛乱中遇害……”
这样的经历,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无疑是副埋藏的火药,足以摧毁一切理智与良善。
裴淑脸色暗淡下来,“正如你所言,分毫不差。”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个中因由如何,我未见全貌也不便揣测。我只记得他初来通州时,任何人都不见,也没人敢靠近他,他就整日把自己关在通州府的小屋里,喝完一坛酒就把酒坛子往屋外一摔。可通州府的事务总要有人主持,我阿耶忍了几日,实在忍不住,就闯了进去……他们二位也算不打不相识了,我深知阿耶的为人,他们二人能有今日的交情,足见李刺史绝非传言中那样暴戾不堪。”
居庙堂者谁没背过几条污名,元稹早已见怪不怪了。
他想起自己曾听说过,现如今的李进贤铁了心要做一个君子。想想也是,从振武军节度使降为通州刺史,又遭逢那样的劫难,人生中最自暴自弃的黑暗关头,仅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愿意走近他……“君子”的念头约莫也是因为对方多次提起,这才在李进贤心中变得根深蒂固起来?
也不知裴郧用了什么法子,令他走出阴影,成为今天的模样?
冬去春来,北归的鸿雁展翅掠过长空,飞羽乘着风飘向人间,化作了杨柳间的轻絮。
长安城里刚刚下过一阵小雨,泥土湿气伴着草叶芬芳,闻之格外清爽怡人。靖安坊一处旧宅院绿意正浓,在这样无限好的春色里,一个身影踏着晨光翩然而出。
尽管这身影以幞头束发,着圆领衫与六合靴,完完全全一副男子装束,可那窈窕纤细的身段却又直白地表明,这是一个少女。
她正欲上马出行,被一个信使模样的人出声叫住了。
“是你?”少女有些惊喜,连忙热情地打招呼,“可是有我家的书信?”
“正是,这些都是给您的,可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