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沉甸甸的包裹,和一封信。
少女迫不及待拆开信看起来,没看两行,就已然热泪盈眶。一旁的侍女见状正待出口询问,却被她激动不已地抓住了双手。
“是阿耶,是阿耶!他一切平安,不日就能返回通州了!”
“真的?”侍女闻言,同样喜悦非常,“小姐你瞧我说什么来着,主人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凶化吉!可这些……”
那些包裹里尽是父亲寄来的钱帛。
“阿耶真是的,我已经能赚钱养家了,怎么还这样不多顾念自己一些……”少女望着那些包裹思索一阵,转身走入家门与仆从交代几句,随后拉过侍女,“我们一会去趟秘书省,回来后收拾东西,明日启程上通州。”
侍女惊诧不已:“这样急吗?那咱们不去锦绣庄找黄掌柜啦?也不去韩先生家讨辛夷花啦?”
“当然是阿耶更重要!”
两年前元稹孤身一人上路,自己独留长安思父心切,多次写信请求同赴,却无一例外被拒绝了。她知道通州地僻艰苦,也知道父亲在那里身体有恙,更知道他不愿家人一同受难的苦心,可越是明白这些道理,就越是提心吊胆、如坐针毡。
她记得白伯父就曾这么数落过阿耶——他这个人,虽然没事就喜欢耍耍幼稚的无赖,可那些挂在嘴边的困苦,要么是容易解决的,要么是已经过去的。换做真正的绝境难关,他只会藏起来,不让人知道。
如今他终于松口,邀请自己同去通州了,这无疑意味着困境已解。迟到两年的团聚近在眼前,叫她如何不急、如何能等?
临近午时,一个年轻的校书郎匆匆赶到秘书省门口的街上。
“阿保!这里!”
韦绚远远望见少女的身影,心中一阵激荡,连忙招了招手,随后奔跑着迎向她。
十五岁的阿保出落得亭亭玉立,像一枝水中菡萏,自有一番风骨。韦绚也正值青春年少,两个风华正茂的少年人相会在皇城大街上,恰似一道别样的风景。
“阿绚,帮我一个忙,”阿保笑意盈盈,将手上的小包裹递给韦绚,“我马上要去通州找阿耶了,这是我答应过黄掌柜的纹样图纸,你帮忙按照上头标好的时令带去锦绣庄,价钱我已经和他谈好了,照收就行。”
“通州?可是元伯父身体大好了?”韦绚听罢有些出乎意料,可很快便反应过来,话音里同样带上了欣喜,“这些纹样你放心吧,一定帮你打点好。说起来上次你送我阿娘的那匹亲手设计的丝帛,她老人家可喜欢了,做成衣裳穿着,根本舍不得换呢!”
阿保脸上起了两团红晕,“伯母喜欢就好……”
“这些年里你靠着画布帛纹样补贴家用,又不肯平白接受我家的钱粮,也着实辛苦,但现在好了,有伯父在身边,可算能歇下来,好好做一回小儿女了。”
“不辛苦,你也知道,我一直很喜爱摆弄这些……那我走了,你多保重。”
“放心吧,倒是通州那么远,你上路后宁可多绕些路走宽敞的官道,也莫像伯父那样,偏梁阁道向通州……”
“好你个阿绚,还没过门呢就开始挑你未来岳父的不是了,”阿保嗔怪道,作势便要捶他,“而且这句诗是白伯父想象的,你用也用些真实发生的……”
少年未婚夫妻笑闹了一阵,随后依依不舍地分别。
蜀中春日迟,四五月的时节里,满目山花烂漫。熟悉的街道上人声鼎沸,乐人的嗓音伴着琵琶曲,隐约穿梭在其间,听起来不甚分明。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几句模糊的唱词无意间落入元稹的耳中,他却无心在意这些,此时此刻他只想快些赶回家,赶着去追回他与乐天错过的两年。
果然,那人寄来的信,真的堆成山了。
他一颗心仿佛被揪住了,连忙拆开一封,也不看内容,径直看一眼落款日期,紧接着就拆开下一封。
元和十年十一月乙亥、十二月甲寅、元和十一年正月丁卯、甲申、二月丙辰、三月癸酉……元和十二年二月壬申、三月壬戌……
每一年、每一月。
起初,信中一字一句皆是激烈得无以复加的想念;慢慢的,写信人一心扑在了诗道上,只有这样,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得到片刻的宁静;到最后,开始絮絮诉说江州的一些平常事,也不再那么殷切地强求回信了。
这时的元稹尚未完全病愈,头晕心悸的症状仍时不时发生,厚厚一摞信看得很慢,却几乎终日不离手。
对不起,乐天,对不起。
他最绝望无助的时候,自己非但没能送去丝毫安慰,反倒惹得他更加担忧惊惧,痛上加痛。
微月残烛,故人入梦。梦里的他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倔强的眼中噙满了泪,自己上前一步想握住他的手,却被他赌气似的一把甩开。
看着眼前日思夜想的面孔,元稹只觉心如刀绞,两年前生死一线之际,他曾真的以为今生再无相见之日。既然乐天气不过,怨不过,委屈不过,那就留在原地,等我来奔向你。
他不由分说地拉过眼前的人揽入怀中,紧紧抱着,久久不愿撒手。
这次,怀中的人没有反抗,唯有温热的泪浸湿了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