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
重了一个“乐”字也算缘分匪浅,可前边却偏偏是个“止”。
止乐将他的欲言又止尽收眼底,哈哈一笑,“乐己之乐,又怎会被区区一称谓阻却,施主大可放宽心。”
“我没有问责大师的意思,只是……”白居易连忙解释道,“只是甚少听到这样的名号。”
“寻乐享乐乃人之常情,说实话,先师为何赐此名号,贫僧自己也还在参悟中呢哈哈哈……”
两人闲坐在窗边,清爽的东风带着三分暖意,游走在一树树新叶之间。
“施主似是经历了一场梦魇,可有什么烦心事?”
“我是贬来江州的,自然开心不起来,”白居易闭上眼捏了捏眉心,随后心一横,正巧满腹烦忧无处倾诉,“圣贤之道,敌不过滔天的权势与利益,世道如此,我认。可天理昭然,世间苦难如何却让为善者全部承受了!”
止乐平静地看着他。
“……实不相瞒,我有一个重要的朋友,已经断了音信快半年了,他最后一次与我通信,是……在交代身后事。”
“可施主不信。”
“是啊,”白居易眼中湿润,“除非他的家人着素缟亲自告知,否则我绝不信他的胡话。”
他说得强硬,却毫无底气。微之那时病得那样重,崔玄亮给自己送信时也连连摇头,眼前惨淡的景象,手中泣血的字句,似乎每一寸空气都在耳边低语,自己可能要失去他了。
所念隔山海,山海皆可平,不过是痴人的一场梦。
整个冬季,他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遍遍看着那泛黄的旧信旧诗,一遍遍寄去新信新诗,多年前微之送他的花信笺早已用尽,他就学会了自己做,在飘着雪的寒冬里苦寻一枝梅花。
梅花是花信之首,他想,哪怕微之忘了自己,在收到信后,也会记起春风对花儿的承诺吧?
可直到二十四番花信风一一吹过,直到春季快要溜走,远方的通州也没传来半点音信。白居易开始在江州内外四处游历,美景会令他暂时流连忘返,直到今天来东林寺,才发觉心里压抑了一个冬天的忧惧,哪怕刻意去忽视它,也还是那样苦、那样疼。
“可施主方才已经说了,除非他的家人着素缟亲自告知,否则你绝不信他已遭遇不测。”
“话是这么说,没错,没错……”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也说不出什么,随手拿起茶盏囫囵饮尽。
止乐抬眼望向窗外,“人在喜悦之时的游览依兴致而起,烦忧之时的,则全凭一腔信任。无论如何,施主愿意来此敞开心扉,贫僧感激。”
白居易牵出一个浅浅的笑,“大师这里,的确令人心生宁静。”
“外界纷纷扰扰,这间东林寺能做的,也不过是坚守这方寸之地的宁静。”僧人收回目光,“其实能认清世道,不算是件坏事。”
“我虽认命,但绝不认错。”
哪怕恨得再多、悔得再多、惧得再多,白居易也从未觉得自己是错的,倘若自此以后对眼前的一切都袖手旁观,他也绝不答应。
“哈哈哈……既然施主对前途命数这般莫测之事都尚存希望,又何妨将这希望分与自己的友人一些呢,”止乐换上一轮新茶,温言劝道,“心里有话,就照常寄信,待习惯了在江州的一切后,所念所盼的或许就不期而至了。”
这些道理他何尝不明白,可有人劝解,终归比独自一人默默消化要好受得多。
白居易点了点头。
这年初夏,他如期迎来了白幼文一家的到来。
“兄长、你是不知道……那长安啊看着人多热闹,实际上、可容易孤单了……你知道的,我自小什么都、都不怕,就怕……”
庐山客舍的屋顶上,白居易一手拉着白幼文,一手举着一只酒盏欲邀明月。他醉得舌头有些打结,可却越发喋喋不休。
“就怕孤单。”白幼文也喝得迷迷糊糊的,下意识伸手扶他一把,结果没用上劲,于是两人干脆枕着臂弯双双在屋顶上躺倒看起星星来。
“阿兄这不就来了嘛,自然不会孤单了。”
“太好了,哈哈哈……”白居易翻身一滚,离兄长更近了一些,“上次见面,还是替阿娘守孝的时候,孝期一结束,你和行简都走了,家里就剩我一个人!我一个人……”
“多大的人了,还、还想依赖着爹娘和阿兄啊?”
“如果可以,谁不想呢……”
他们就这样把自己摊在屋顶上,白日里人前的仪态礼节全然不顾了,好在周遭山林静谧,只有鸟雀能尽观他们的肆无忌惮。
白幼文年岁已高,斑白的鬓发、眼角的皱纹时不时就刺痛着白居易的眼。家中那些伴着自己长大的长辈们,终究是老的老、去的去,眼下,已经轮到长兄了。
“我分明记得,你曾经有多喜爱长安呢,”白幼文看着弟弟不再年轻锐意的脸庞,忍不住伸手摸上他的头,就像他幼时那样,“那时你说,长安有你志同道合的朋友。”
一阵沉默。
“那位微之小友,我还没见过呢!我记得阿娘孝期那阵,我们两个还有阿怜同时停俸,家中生计艰难,谁知三天两头就收到他寄来的钱粮……如今他怎么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