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窗外风雨如晦,原本闷热难耐的长安城不出一刻便被浇了个透心凉。刘禹锡躲在裴度家的待客室内,饶是已经换掉了湿透的衣裳,仍旧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
“今天的事,不会被张扬出去的。他连召见我都只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口谕,不敢光明正大宣我进宫,又落得这样的局面,定然不会让外人知晓半分……”
“他他他,他什么他!那是圣人,陛下!”裴度要疯了,到了这种时候,刘禹锡竟还没有半分服软的意思,李纯在他口中仿佛就是个轻佻的市井小儿,哪有半分对九五之尊的畏惧。
他们谁都没有心情继续争论下去,俱是沉默不语。柳宗元靠在窗边,身上一阵一阵发冷,可心里的火气似乎仍未消,注视着刘禹锡半晌方才颤抖着开口道,“你若再像方才那样,我……我就恨你了。”
他的双眼有些泛红。
在永州的那些年岁里,他没有一日忘记过十年前落雁坡上血染的黄土,更没有忘记过他们所有人承受的冤屈。这十年间,王叔文、韦执谊先后亡故,两人的遗书也不约而同送到了柳宗元手里,他们把所知一切事情的经过、缘由、因果、疑点全盘托出,果然,让柳宗元知道了太多秘密。
永州的烟瘴将他折磨得身心俱疲,那些秘密堆积在心头有如千钧之重,可却也支撑着他从一次又一次病痛中活下来。他要活着回到长安,活着去查清真相,哪怕再无任职中央的可能也要给死去的人一个交代,他们自始至终不曾犯下半分罪孽。
可就在刚才,刘禹锡竟要认罪,要为了自己,去认罪。
“对不起,我真的……可是柳州……对不起……”
他没想到柳宗元会发这么大的火,有些着急起来,语无伦次地带上了些许哽咽。
“没有桃花诗,也会有柳叶诗,圣人打定主意不留我们,这本就不是你的过错。”柳宗元握住他的手,声音里已然带上了鼻音,“梦得,我们本就行得堂堂正正,将来无论到哪里,都不要自轻自弃,答应我。”
他的眼中,有疲惫,有倦怠,有热血渐凉后的心冷,有历尽沧桑后的淡漠。但也有始终未改的、星芒一样的坚定。
“好。”
几日后,裴度应召进宫向李纯述职。
他在短短的路途中被满腹心事闹得焦头烂额。远洲刺史的任命已成定局,没有丁点儿商量的余地,于是柳宗元在私下里又瞒着所有人找到自己,恳求自己向圣人进言,用他的任地柳州,去换刘禹锡的任地播州。
仅仅只是因为,刘禹锡的阿娘年事已高,断不可能独留长安干等着至亲相诀,柳州的条件又比播州好一些,至少能让老人家不至于太过辛苦。
这样的要求,闻所未闻。裴度万分不解,你就真的丝毫不为自己考虑吗?
柳宗元摇了摇头。
梦得啊,自小就是被爱护着长大的,少时父母健在,举家和睦,又有恩师授他教义,引他入朝。前半生的庇佑,将他养得如明珠般至纯至善,也令他比常人更易爱上这个世界。
或许这样的人天生就有一种魔力,一种让人想要无条件帮他、爱他、护他的魔力?
也或许是,自己的人生,已经被一次又一次带着血泪的梦魇搅得浑浊不堪,再不复少年时的意气与心性。可刘禹锡什么也不知道,他的未来要光明得多,也要广袤得多,既然如此,那就将自己的一线光明也送给他。他们二人,若仅有一人能拥有幸福,他希望是他。
就这么简单。
裴度无奈地应允了,可就李纯现在这恨不得将刘禹锡即刻处死的态度,又该怎么向他开口?
“陛下万安,权尚书也在?”
见到殿中仅有的两个人,他松了一口气。没有其他人插嘴倒是其次,关键是权德舆在场,没准儿还会帮着自己劝一劝。
“以柳易播?”果不其然,李纯听完事情原委,只有讥笑嘲讽,“真是好一出手足情深的戏码。”
裴度正欲辩解,权德舆却抢先一步,顺着李纯的意思应承道,“不过是困兽犹斗,早知今日,当初又何必犯下那大不敬之过呢。还望陛下勿要手软,该严惩的,一个也别放过。”
听闻此言,裴度不可思议瞪大了眼睛。权尚书你不是与杜佑的关系还不错吗?怎么也……
没等问出口,又见他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当即向李纯建议道,“臣倒是想起来,前阵子连州起了一场疫病,至今未能全消,若陛下真要严惩刘刺史,不若将其……”
李纯疑惑地抬头,“连州有疫病?”
“有是有的,只是症状不似那般严重,传染性也稍弱一些,就没有报到中书,臣也是无意间听同僚提及才知。说来也巧,这连州,可是他十年前本该奉召前往的任地呢。”
“既然如此,”他低头思索一阵,随即冷笑一声,“那就让刘刺史好好历练历练去吧。”
裴度在一旁听着,默默对权德舆肃然起敬。连州哪里有什么瘟疫,倒是刺史之位正空缺着。那里比起播州可好多了,虽然离得也远,可好歹不至于那样荒蛮。
“开春这么久了,你也催催中书省,让他们该走的赶紧走,长安可不养闲人。”
权德舆顿了顿,可终归不好再劝些什么,只好答应下来告退了。
元和十年的春末,是在淅淅沥沥的雨中度过的。
天子轻飘飘一句“长安不养闲人”,落在“闲人”们的身上便重逾千钧,直接拉开了无数生离与死别的序幕。细论起来,早在二月便开始有人陆陆续续离开京城,调任潼关防御使的李绛就是其中之一。这一任命在许多人看来是军务需要,毕竟淮西战况还在继续,可结合后来的一系列人事调任来看,似乎就没那么简单了。
原本朝中对淮西之战的持续与否一直有所争论,可如今,主张继续征讨的都已调走大半,所剩无几了。
白居易是看着赴任通州司马的诏书被送到元稹手上的。彼时草色正青,燕子刚在梁上筑了新巢,曲江畔的杏林也落下白英纷纷,一池春水荡出流光似锦。
明明前一日还约定好了几天后的出游计划。
那告身上的字又不是不认得,可为什么要看清它们这么难?要理解它们也这么难?
“我没事,没事的。”元稹从他手中拿回告身,只紧紧抱住他。饶是平日里再文思泉涌,此刻也词穷得只会道一句苍白无力的“没事”。
“让我送送你。”
一直沉默着的白居易开口说道。
三月底那天,一辆马车自城西缓缓驶出。
元稹坐在车内不安地觑着白居易,他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这样望着自己发呆,眉宇间阴云密布,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本是自己最不愿在他脸上看到的神情。
他无奈地握住了白居易的手。
手上蓦然传来一阵冰凉,冰得白居易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已经是三月末了,天气早已转暖,可即便披上了厚实的斗篷,元稹的手还是这样凉,凉得彻骨又不合时宜。再一看他的脸色与唇色,又变得和初回长安那阵子一样,褪尽了气血。也是,遭遇这样的变故,又有谁能吃好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