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
“不过是没有误解而已,何必言谢。”
他们一个回京候旨一个回京守孝,算是同路。这一夜两人各怀心事,没有过多的交谈就散了,第二日一早李德裕本想邀他同行,却发现他已经没了踪影。
……约莫是心急去见什么人吧。
初春的阳光已有了丝丝暖意,零星杏花攀上枝头,静待着盛花期的到来。春明门外车马喧嚣,商旅行人络绎不绝,元稹牵着马步入其间,只觉得眼前的热闹与繁华好似一场幻梦,令人不敢相信它的真实,唯恐一伸手,就如泡沫一般破裂。
该去哪里?回家吗?
自从阿娘去世后,家中的兄弟子侄游宦的游宦,外任的外任,早就不在家了,阿保又跟在崔玄亮家室身边同女眷们在一块,这样一来虽然方便互相照料但脚程却也慢了些,眼下还未到长安。靖安坊的家中,真的没什么人了。
他在想这些的时候,脚步已经不由自主朝南边走去。昭国坊,这是白居易在去年授太子左赞善大夫后的新住所,听他在信中说这里柿树绿阴,庭院宽敞,像极了十年前华阳观的小山居。
原来已经十年了啊。
他找到那处静谧的小庭院,正想扣动门环,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自己或许应该先沐浴一番,换身衣裳,干干净净的来见乐天,而非像这样一身尘灰,满面憔悴。
可他真的太想见他了,几乎一刻也等不了。
踟蹰半晌,他决定先回家,可刚走出几步,前方道路的拐角处突然出现一个人。
那人看见元稹,手中刚打好的酒都落在了地上,酒壶碎了一地。
“……微之?”白居易声音有些颤抖,伸手摸上他的脸,随后一路摸下来,到肩膀,再到手心。他怎么变得这样瘦,肩上臂上几乎就剩骨头了,手心里也是凉的,还有这张脸,从前是多么神采飞扬顾盼生辉,如今却褪尽了血色,满是疲惫。
他在江陵受了多少苦?
“乐天,我……”
元稹被他摸得有些紧张,生怕惹得他担忧,刚想开口解释就被一个拥抱猝然打断。白居易抱得很紧,全然不顾他一路风尘仆仆尘埃满身,只生怕他再次走远消失不见。
“至少等我先清洗沐浴一番……”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白居易话音里已然带上了三分哽咽,元稹无奈,只好也抚上他的背,就这么任由他抱着。
近日里陆陆续续有许多人回来,多是一些在外漂泊多年的贬谪官员。无论如何,能回京终归好过继续留在那天高路远的任所,只要人回来了,就意味着希望,更何况,长安是许多人的家,归家的旅途,对远方的游子而言,总是那么阳光明媚、繁花似锦。
与此同时,重逢的喜悦也在人群中迅速蔓延,在这个乍暖还寒的时节里,又添一缕缤纷的颜色。
光福坊旧宅院里,刘禹锡沉默着将一盏酒一饮而尽。
“好了好了,既然都回来了,那就打起精神来,”李景俭依旧那么大大咧咧地劝慰道,“话变得这么少,不像你啊。”
“我哪里没精神了,”他牵出一个笑回应着,“不过是想到,未来清明寒食,又要多备上几份祭品罢了。”
也是。他离开长安十年,再回来时,最重要的师长连同几个故人,都再也见不到了。
李景俭也沉默了,周遭顿时鸦雀无声。
“哎呀哎呀,我都还没怎么样呢,你们别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啊!”他瞧见众人的反应有些哭笑不得,到头来还得是自己来劝,“往事不可追,既然回来了那就一切朝前看,过去种种,该放下的,就放下吧。”
“就是就是,好不容易再见,哭丧着脸干嘛,微之你说是不是!”
突然被点了名,元稹回过神来,连连称是。
“老实说,朗州那边虽然闲,可也并非全无好处,有大把的时间出游观光,修习学问,子厚的《永州八记》你们都看过了吧?他啊,已经把自己写得名动整个江南道了!”
“那梦得你的《朗州八记》怎么迟迟未写,我们可等着将你二人一较高下呢……”
刘禹锡无语了,扶额解释道,“那么多诗还不够嘛!更何况我可是花了好大功夫精研医术去了,你是不知道,如今我啊,去考太医署都绰绰有余呢!来来来我给你们现场问个诊就信了……”
说罢随手抓过离自己最近的元稹,拉过手腕搭上脉搏,一通操作看着还挺像模像样。
刘禹锡只搭了一下,随即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看他一眼,又仔细感受了片刻,面色越来越沉,刚刚还挂在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元稹暗道不妙,连忙抽回手,掩饰性地喝起了茶。
这次刘禹锡没看他,反而望向了白居易。
白居易也定定地回望片刻,随后垂下眼,又转而盯住元稹,似是怪罪又似是心疼。
“喂喂喂你们打什么哑谜呢,”李景俭见他们三个也不说话,就这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有事儿说话行不行……”
没人理他。
清风徐来的夜晚,月色格外温柔。
靖安坊熟悉的宅院与阁楼里,窗子上映出两个身影。
“你以为你瞒着我,我就不知道了么。”白居易轻车熟路点上几盏灯,像是在自己家一样,“你在唐州的一切,我都问过晦叔了。”
元稹像个犯了错的小弟一般,沉默着连辩解都忘了。在江陵的几年里他几乎没有刻意瞒过白居易什么,遇上些小病小灾也都悉数告知,可唯独在唐州的那场大病,他一个字也没透露。
“你这样只会令我担心更甚!”
“可我已经平安回来了,”元稹拉过他的手,“事情都已经过去,你就当我忘了这件事吧。”
“我在意的不是这个,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