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注视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原本是比琥珀还澄澈透亮的。
“从多年前郑伯母过世开始你就这样。”他反抓住那只冰凉的手,想让它暖一点,再暖一点,“把他人的不幸归咎于自己身上,于现实有何益呢?不论事实、不知全貌就自己给自己先定罪,除了徒增痛苦,又能怎样?何况人生命途何其变幻莫测,你元微之若真有那么大能耐轻易妨害他人的命数,怎么不见我白乐天第一个被你……”
“不是的!不是的……咳咳、咳……”
元稹情急之下一时走岔气牵动到肺腑中的旧疾,忍不住咳嗽起来,几乎咳得肝胆俱裂,久久直不起腰身。他感到白居易有些惊慌失措,只紧紧揽过自己不敢动弹半分,下意识便想坐起来告诉他自己没事,却发觉身上一丝力气也没有。
不知缓了多久,他气息慢慢平稳,眼前的眩晕也逐渐散去。白居易轻拍着他的背,良久沉默无言。
他明明比自己还小七岁啊。
为什么要经受这样的折磨?
“微之。”他似在喃喃自语,“你答应过我的事,还作数么。”
岁晚青山路,白首期同归。
这是他们约定好的承诺。
作数,当然作数。
“倘若我想将它提前呢?”
元稹没有回答,也没有抬头。他的大半张脸隐在阴影中,烛光无风自动,扑闪不定。
“夜深了,我有些累,”他望向白居易勉强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我会照顾好自己,不再叫你担心。”
这便是他的回答了,完完全全意料之中。他是元微之,元家的儿郎,再给不出第二种答案。
元稹这一觉睡得无比安稳踏实,那些惊梦、盗汗、呛咳都没有发作。他伸出胳膊将身边的白居易圈得牢牢的,像怀抱着一件珍宝,这样一来他是舒服了,可白居易却睡不着了。也罢,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这小子闹腾得不得安生,就当是我上辈子欠他的。
于是他小心翼翼支起胳膊,一边任由元稹圈着自己,一边又任由自己无所顾忌地看着他。
看一辈子也看不够。
时隔五年的重逢时光,恰好又赶上他们二人一个赋闲在家,一个又闲职在身。双重的悠闲给了他们足够的相处时间,于是白居易也不客气,将元稹关在房中任由郎中医官们摆布,空置多时的家几乎瞬间成了个大药坊。在好天气与好心情的加持之下,元稹真的精神了许多,气色也一天天好了起来。
“金狐鸣日?这又是什么新鲜名堂?”
这一天晴朗无云,南郊的千里旷野上处处飘散着游人们的踏歌声。
“什么?乐天竟然没告诉你?”李绅瞪大眼睛作出不可思议状,连啧了几声这才解释道,“前方不远的小山头,其上山石形状有如狐狸,更巧的是每年春夏到了特定时辰,那狐狸石便能精准反出照在其上的日光,望之就像狐神现世呢!”
白居易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件事,我又不信狐神,自然不太记得,何况过去几年里也的确没什么出游的兴致。”
“民间拜狐神之风倒有些盛行,这附近的村民啊,每到这个时节都喜欢来拜这金狐鸣日许愿呢!”
“来都来了,那就一起去凑凑这热闹呗!尤其你俩,酬唱了一路好歹休息一下!”李景俭似是受够了什么似的,忍不住朝着元稹白居易指指点点道。
同行的好友们你一言我一语,一下子将话题从金狐奇观转到对他们二人过于旁若无人的互动的声讨上。
“好好好,这就去!”元稹笑着连声讨饶,一甩马鞭子第一个飞驰了出去。
时辰临近,那山脚下还真聚集了不少百姓等着看狐神现世。这样的民间祭神向来没什么章法,求功名、求姻缘、求平安、求什么的都有,至于灵不灵反倒不甚重要,对人们来说,若不趁机许个愿,似乎就将这壮美的奇观白白浪费了。
抬头望一眼那山石,只见两只尖尖的角耸立着,的确像端坐着一只狐狸。
“快看!狐神来啦!”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原本三两交谈的人们不约而同停了下来,齐齐望向高处那只石狐狸。随着太阳的推移,那狐狸自耳朵尖开始泛起金光,每一处棱角上的金光又渐渐连成一线、织线成网,不一会儿,整只狐狸身上都布满了耀眼夺目的光晕,望之格外绚烂。
“是狐神!是狐神!”
人们纷纷低下头、闭上眼,虔诚地诉说着自己的愿望。
“微之可信狐神?”
话一出口,白居易忽然想到,元稹可是连星象都不信的,又怎会信区区一狐神?
“来都来了,你不信,我可要信一回!”
说着便学起其他人的样子,闭上眼开始许愿。
元稹的确不信狐神。他看看四周,只见人群皆寂,可这寂静的背后却是无数念想与希望,远处那高高在上的金狐,不知是否也感到了脚下这片人间土地上的殷殷愿念?
他望向白居易的侧脸,这是他十多年的挚友,是他流浪在外看尽人间冷眼时最依恋的港湾。
温暖的日头,壮丽的奇观,在无数祈愿声里,是那么美好。
他不信狐神,却相信百姓们的声声祈愿是有力量的。心底那股热切的欲念喷薄而出,他想借一借这份力量。
就任性一次,就一次。
他揽过白居易的肩头,略一俯首,将自己的唇印在了他的唇上。
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