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必虚礼,快起来!先生可还好?”
安静的院落里突然迎来李纯的大驾,一众仆从、侍女惊慌失措跪了一地。李纯不耐烦挥挥手示意他们免礼,径直走进卧房询问李吉甫的状况。
房中门窗皆敞亮地开着,光线与空气俱佳,与寻常卧病之人那死气沉沉的居所截然不同。李吉甫笑着坐起来向他行礼,看上去精神尚可,面上甚至带有红光。
“这个裴中立,差点没把朕吓死,既然先生平安,那朕也就放心了。”他瞧见一旁的武元衡,随口打招呼道,“伯苍也在啊。”
武元衡行过礼,随后低着头退至一旁,什么也没说。
“臣还要看着陛下收复叛镇,复兴大唐呢,”李吉甫安慰他道,“陛下亲临,臣心里很高兴。”
“先生为大唐殚精竭虑多年,是大唐之幸,亦是朕之幸,将来的十年二十年、千秋万岁……”
李纯看着他枯瘦的手,一丝伤怀油然而生,自欺欺人的话也说不下去了。
“这就是在说笑了,世上怎会有永久的陪伴?”李吉甫的目光转向武元衡,又回到李纯身上,“后续的事,伯苍、中立他们会替陛下扫平一切障碍,陛下遇事不决,尽可询问他二人。”
饶是李纯再不愿接受,也听出了他话中的道别之意,不假思索就应允了。
“……臣还有一言,”李纯的手被他紧紧抓住,这是一个师长最后的教诲,“有些人,有些事,本不足为惧,过去便过去了,实在不必过分追究,望陛下万事以国家为重,莫让栋梁之材白白浪费一生。”
“先生此话是指……”
李吉甫闭上眼摆了摆手,没有回答。
这一季的秋天凉得晚了一些,正值十月,风中却仍带有一丝温热。就在李纯走后的次日,李吉甫便死在了这样一个暖秋。
上闻讯伤悼,追赠司空,谥曰忠懿。
“这样的阵仗,摆明了圣人他就是铁了心要打!就按我说的办,让元参军在谕书中狠狠刺激那吴元济,最好刺激得他马上就动手,咱们在唐州距离最近,首战头功必定跑不了!”
江陵府后院,两个交谈声音自书房中传出。
说话的人是崔潭峻,严绶身边的监军宦官。
“这如何使得?淮西军凶悍,万一将他们惹急了岂不是把我们自己陷于险境?何况我们的任务是招讨,你那法子也太容易落人把柄了。”严绶手中还拿着刚刚接到的招讨旨意,对他的建议不敢苟同。
“那还不简单,如若被人抓着做文章,全推到元参军身上不就行了……”
他们聚在一处边角,因此并没有注意到门外早已出现了元稹的身影。他原本想退开等二人议完事再进门见严绶,可却偏偏听到了自己。
对于这样的编排,他心里倒没起什么波澜。崔潭峻其人虽然在平日里始终维系着表面上的平和,甚至于相当礼待自己,但元稹始终没真当回事。
这世上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已见得很多。所以在听到这番算计时,丝毫不感到意外。
正正衣冠,他扣门行礼道,“严司空。”
“微之来了啊,”严绶有些不自然地招招手,拿过案上的几册公文递给他,“明日就要启程去襄州了,我叫你来就是提醒一下,路上的一应事务须得多加确认,此行事关重大,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何必将人逼得这么紧呢,”崔潭峻忙堆出笑脸劝他,“元参军前些时候为着平张伯靖之乱就忙了好一阵子,近来家中又有丧事,如今还要负责去襄唐前线的所有事物,他身体本就不好,如何经得起这样折腾……”
元稹退一步再行一礼,堪堪避过了崔潭峻即将拍在肩上的一只手,“分内之事理应处处周全,崔监军言重了。”
随后同严绶简单交谈一番,便退出书房离开了。
作为紧邻淮西的第一线,早已被无穷无尽的兵祸战事折磨得田地荒芜、生业尽废。严绶此去唐州名为招讨且重在“招”,因此唐州境内的兵力维持原样,只用来支撑基本的城防工作,他们暗中集结的大批荆南劲旅则屯兵于山南东道境内的襄州,距离唐州两百里不到,万一事态有变,能在第一时间增援。
在襄州短暂停留后,严绶便带着幕府从事往唐州而去。
“第一次这样近直面叛军,感觉如何?”崔玄亮策马来到元稹身边与他同行,看上去心情很不错,“多写些诗,这样上战场的机会可不常有哦。”
元稹一脸诧异看向他,“你还挺享受的?”
“不然呢?”崔玄亮以为他紧张,笑道,“襄州陈兵在后,唐州距襄州可比距淮西近,根本就没什么危险,即便要冲锋陷阵,也轮不上咱们。若能顺利平叛,得了功绩,说不定就能堂堂正正回长安去呢!”
堂堂正正地回长安去……
元稹默念着这句话。
他可太想这样了,日思夜想。这次随军出征的确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理智却告诉他,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放眼全国来看,讨伐吴元济的各路兵马、将帅来路众多又错综复杂,难保其中不多出几个如崔潭峻那样一心争功的人,如此一来,当真能顺利平定淮西么?只怕不上演东汉末年十八路诸侯共讨董卓的局面就不错了。
“对了,我还听说,”崔玄亮突然压低声音说起悄悄话,“近来京中那位对出贬官员的口风有些松动了,已在考虑召回京一批重新起用,包括……永贞旧党。”
“真的?”这个消息不可谓不重磅,元稹顿时睁大眼睛。
“我表舅告诉我的,还能有假!”
这不像是李纯自己想通的决定,可近来李绛罢相去了礼部,崔群又不足以令他乖乖听话,那么是谁帮忙进的言?不管了,若在外漂泊的人真能借此机会重回长安,也算不折不扣的好事一桩。
深冬的唐州天寒地冻,军中的营帐更是不比屋舍,风势稍大一点就容易灌进来。营中资源有限,元稹为了不显得自己特殊,一切用度都严格按照与士卒同样的标准来,包括取暖的炭火,即便自己现在比寻常人更加畏寒也不肯多用半分。为了抵御寒冷,他开始勤加运动,时不时四处走动巡营,或跟着士卒一同操练。这法子也的确管用,四肢筋脉之间发出的温热足以驱尽颓靡,令人神清气爽。
他不记得吴元济是什么时候发起的第一次进攻,只知道在一场又一场战事的接踵而至之下,一批又一批无辜的生命尽数化为了战报上冰冷的数目。可即便再不忍又如何?如今的自己,可是要踩着这些数目,一步一步走回长安的。
明明立志要达则济亿兆,穷亦济毫厘,却偏偏要学着那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将,他想。
自己修学多年,自问无愧于良心与天地,可这么多年来,到底给这世间带来了什么?其他人不说,就说身边的人,发妻、阿娘、老师,还有在江陵陪伴自己三年有余的妾室,皆横遭灾厄,抱憾离世,若非自己的缘故,他们会不会再活得久一点、活得好一点?
这样的念头如梦魇一般郁结在他的心里,搅扰得他夜间连连盗汗、不得安寝。后来有几次奉命去清点战场,满目赤红的沙土与那散不去的血腥气更是令他头晕目眩,每次清点完后总有一两天滴米难进,哪怕逼着自己强行吃点东西也会悉数吐出来。
终于有一天,他在巡营途中晕倒在路上,高烧一夜不省人事。
“微之!”
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撩开营帐,元稹抬头一看,竟是多年不见的窦巩。
“怎么起来了?”窦巩见他穿戴整齐正坐在案旁翻看文书,脸色苍白如纸,急得几乎要发火,“病成这样还不多休息,你在拿你的命开玩笑?”
“友封?”元稹惊异之余,故友重逢的喜悦瞬间涌上心头,“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奉袁刺史之命来唐州视军的,说来也巧,若不是听严司空说起那道诏令,我还不知你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