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令?”
“你还不知道吗?”窦巩的神情转而兴奋,“圣人恩典,召你回京待命呢,你能回长安了!”
元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回长安?待命?
这个时候?
在战事正胶着、最需要人手的时候,然而将自己从前线调离?
满心疑问瞬间将听到“长安”时本能而生的欣喜淹没。元稹越想越不对劲,准备去找严绶问个明白,一旁的窦巩发觉他的异样,当即将他拦下。
“微之,这是圣人的旨意,除了赶紧回去别无他法。严司空那边,你别去,我去替你问。”
他下意识觉得,元稹不知道这其中的内情,似乎更好。
“莫想太多,先回去,好好看看郎中,养养身子。长安有乐天在等你。”
长安有乐天在等自己。
这是最大的慰藉与温暖,仿佛充满力量,任前方再多未知与不测,也教人无所畏惧。元稹的回京旅途十分顺畅,他算了算,自己踏上这条归家的路,已是在五年后。今年竟是自己漂泊在外的第五个年头。
白居易自然也知晓了这件事,开始隔一两天就写信询问元稹行程到了何处。元稹早先还老老实实在信中交代清楚,可随着长安越来越近,他却越发卖起了关子,不是让白居易猜就是干脆不说,只道要留下一分惊喜。
多大岁数了,幼不幼稚。白居易无奈又好笑地埋怨道。
乐天兄向来宽宏大量,就让让幼稚的小弟一回吧,哈哈。耍完无赖,元稹满足地笑了,忽然又想起,每次乐天埋怨自己的罪名,似乎都是……幼稚?
自己当年随口说他一句幼稚,结果在连续多年间被还了无数声。这个乐天,还挺记仇……
蓝桥驿一间小室的窗子里莹莹闪动着暖黄色的烛光,像极了过往无数个同挚友话尽平生的不眠夜。元稹小心翼翼收起那本摩挲得泛起毛边的书信册子,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这里已经离长安很近了,很快就能再见日思夜想的人,也很快就会知晓未知的前程。他浅眠多梦惯了,此刻心里又极忐忑极躁动,干脆披衣起身,靠在窗边赏起了月。
那样寒凉又干净的月光铺洒在这浊世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恍惚间,几声低语伴着细微的响动传至耳畔,元稹一个激灵打起十分警觉,屏住呼吸一听,只听见一个人在院中说话,似是自言自语。
“……是儿不孝,眼见您操劳一生,却未曾分忧半分,就连这最后一面,也来不及赶上。自今日起,儿不会再任性妄为了,您没能做完的事、没能实现的愿,儿替您去!”
一杯清酒随之浇地,如泣如诉。
原来也是个失去至亲的可怜人。元稹听得心底凄凉,不忍那人就这样独自伤神,正欲起身上前安慰,无意间碰到了行装里的物件。
那是一杆玉笛,不知多久没吹过了,却始终被自己带在身边。
也好,反正自己如今也没什么心情见不相干的人。他将玉笛举至唇边,未加思索,一曲《雨霖铃》便在指尖流淌出来。
哀切入骨,婉转动人,似流水,也如月光。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那祭奠父亲的人也噤了声,听得入神。在这样的笛声里,皇宫、天子、战争、朝堂皆尽数化作云烟,此时此刻,只有一个吹笛人,一个闻笛者。
一曲终了,两人隔着窗子,皆久久不能回神。
“多谢阁下以笛音相慰,”那人首先打破沉默,朝着窗子的方向低头行礼道,“在下有预感,能与阁下成为知音莫逆,不知是否有缘一见?”
元稹自唐州一病过后时常思绪混沌,加之心里装了太多,想的也太多,对那人的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独自发着呆。
“……是在下唐突了,抱歉。”见对方久久没有回音,那人稍显窘迫,又很快镇定下来,靠着亭子边坐下,“这样也好,有许多话,同陌生人说起反而更令人无所顾忌。”
“家父自小便对在下兄弟二人极好,亲传教义文章,再忙也不曾落下。可等长大了,见到的人多了,就经常自外人口中听说,家父并非是那么好的人。在下起初不解,甚至还与他争吵过几番,说他手段不堪,不净,丝毫未曾体谅他身在其位的难处,何其浅薄也……”
他兀自说着话,丝毫没注意到元稹已来到他身后。
“令尊不会怪罪的。”
那人吓了一跳,急忙站起身回头。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元稹,月华清辉照在人身上不甚清楚,可却能清晰感到,那双眸子何其清泠澄澈,那身脊梁何其挺立傲然。
“阁、阁下可是元御史,元微之?”他似是想起什么,径直问道,随后自觉不妥又急急忙忙解释,“在下方才在题诗壁上见到一诗墨迹新鲜,‘心知魏阙无多地,十二琼楼百里西’,便猜应是阁下所题……”
元御史,这个称呼已经遥远得自己都不太记得了。元稹点点头承认,躬身朝他回礼。
“在下李德裕,字文饶,赵郡人,适才多有冒昧,还望……”
“赵郡?”元稹一愣,“令尊可是……李忠懿公?”
“正是,正是。”
“……节哀。”
刚刚还滔滔不绝的李德裕,自打元稹出来相见之后便如同换了个人一般,变得紧张兮兮起来,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短暂沉默一阵,元稹随口寒暄道,“方才不过是一曲笛音,文饶兄如何就认定在下可为知音了?”
李德裕笑了笑。
“阁下那首诗,《留呈梦得、子厚、致用》,其中涉及的两人皆被按上乱党罪名近十年,如此大大方方将他二人的名字题在人来人往的蓝桥驿而不惧闲话诽谤,可知阁下定是磊落之人,自然可为知音。”
元稹再问,“你可认为他们是乱党?”
“从未。”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