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读过他的诗作。乐意为生民黎元付诸这么多笔墨的人,心地一定不坏。
那场一见如故的相谈过后,张籍却再没在私下里找过他,偶尔在友人的聚会上见面,也不过点头之交,再无其他。尽管白居易没有明面上说过,但张籍却知道,翰林学士身份显贵,平日里的私交也会吸引许多目光,多多避嫌才是对他好。
昔日身份显赫时刻意回避,如今落魄潦倒时却亲临看望。这个张十八,果然是个有趣的人。
“可惜,那时我却始终没能帮得上你。”
两人在院中的小竹亭里就坐。白居易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不修边幅的打扮,发出一声苦意十足的笑叹。
“怎会。”张籍的声音很轻,像是带着淡淡的忧愁,“你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朋友,这可比那些身外之物重要许多。”
无意间瞥见一旁随手搁置的诗册,拿起来一看,“效陶潜体?”
“闲来之作。”白居易任他随意翻动,“近来我时常在想,醉心田园居的陶公,真的快乐么。”
“……我倒觉得,你是想效仿陶公诗酒田园以忘忧,却根本效仿不下去了。”
他低下头。
东晋末年,中原半壁江山早已让于戎狄之手,国家四分五裂,九州动荡不安。那个人相食的年代,华夏大地浸透了无数人的血和泪;而陶公毕竟也曾猛志逸四海,面对着满目疮痍,又如何能全然忽视?
因为无力改变,所以选择忘却,既然没有亏欠这世间,那就做一个独善其身、沉醉不复醒的隐者。
他白居易,有亏欠吗?肯忘记吗?到了彻底绝望的地步吗?或者只是短暂的颓靡消沉?
所以他效仿不了陶公的归园田居。
“无妨,”他的目光扫过诗册,“至少,陶诗总归是值得一赏的。”
就在这时,仆从突然自院门处走近,匆匆递上一封书信。
“怎么了?”张籍眼瞧着白居易看过信后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心里顿时升腾起不好的预感,连忙问道。
“裴公……裴公……”
他失了神一般,连信也抓不稳,任由它飘飘然落在地上。张籍捡起一看,第一眼看到落款处的李绛,再扫一眼信的内容,只见上面的白纸黑字正赫然宣告着一个人的逝去。
太子宾客,裴垍。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把元稹从迷梦中惊醒。
胸腔里闷养难耐,他咳了好一阵才稍稍缓过劲,心里突突地跳着,额头上满是冷汗。睁眼一看,天色才刚蒙蒙亮。
他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一段时日了。半年前自敷水驿回京之后的那场病没等好利索就匆匆赶赴江陵,一路舟车劳顿,江陵本地又湿气极重,好不容易熬过了夏季的梅雨,秋天又迎来阴冷的江风。之前在京城时有繁忙的公务将生活节奏安排得分明,令他感到自己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如今紧绷的弦骤然松开,倒给了新病旧疾可乘之机。
这没完没了的阴雨什么时候是个头,好想晒晒太阳。他无力地喘着气,昏昏沉沉地想道。
“你说你,好歹再找个郎中看一看,这一天天的,我没被鸡叫起过,都是被你的咳嗽声叫起的……”
李景俭提着刚刚烧开的一壶热水推开元稹的房门,嘴上不住抱怨着,却仍旧小心翼翼替他把热水换上。
“不是看过了嘛。”他撑起身子,扶住额头缓了缓,“又不是什么大病,什么时候天气好了,我也就好了。”
“还有啊,我说的那门亲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知道你无心续弦,可阿保马上就到江陵了,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不能不为家里人考虑……你自己说说,一个大男人照顾一个小姑娘,方便不方便?”
“致用。”
李景俭一乐,立刻停止了絮叨,连忙问他,“想通啦?答应啦?”
“今天可有书信寄来?”
“……”
元稹自今早开始心里就有一股没来由的慌乱,说不清缘由。他迫切地想听到长安的消息,几乎一刻也等不了。
“不是昨天才看过嘛,今天就算有信寄来也不会这么一大早就送来……”李景俭看一眼他苍白的脸色与恳切的眼神,又心软改口道,“行行行,我再去看看可以吧!”
门被带上,屋中复又一片晦暗。元稹拿过床头的衣物准备更衣洗漱,无意间听到院墙外一阵交谈的动静,随后又响起李景俭的大嗓门:
“微之!有客,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