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成了家、立了业,就意味着与这世间的牵绊又紧密了几分。他第一次感觉到,长安这座城市,对自己是如此包容与仁慈。
这世间终归还是美好的,不是吗。
他轻快地自大街上打马而过,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靖安坊的大门口。只可惜这几天元稹夫妇去了咸阳,否则按照他的习惯,是一定会进门去向他讨杯水喝。
说来也是造化弄人,当年元稹的婚礼被自己堪堪错过,这次自己成婚元稹也因为身在孝期无缘得见。
怎么这样重要的人生大事,他们偏偏就无法相互见证呢?
带着满心遗憾回到家中,一进门,却发现正堂里多了一个红绸锦盒,里面有一座玲珑剔透的白玉观音,触手温润,清莹却不冰凉。
是他送的,一定是他送来的!
这个元微之。
秋叶飘红,雨落成霜。
燕去燕返,衔来春秋又一年。
“……春风桃李花开夜,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苑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平康坊的丝竹管弦如绣女腕上的丝帛一般,撩拨得行人耳目俱醉。
白居易就这样面无表情看着元稹如痴如醉听完了整曲,末了再照例代替那隔了一条街的歌女接受来自元大才子的一番点评。
“刚刚那几句的音调起伏太大,不适合乐天原句中的基调,照我看还是几日前那位赵娘子作的曲更相配。”
元稹足足三年不近声色,也不知是憋坏了还是怎么的,近来拉着白居易将各色名曲听了个遍,其中被唱得最多的,碰巧正是那首《长恨歌》。
哪怕是向来爱惜自己诗作的白居易,一场场听下来耳朵也要起茧了。
“谁人不知元大才子那双耳朵有多挑剔,既然寻常乐曲入不得你法耳,不妨赏脸亲作一首《长恨曲》相配吧,到时必定惊艳四座!”
元稹直呼不敢。
“怎么,听到自己的诗被这样传遍街头,反而不太开心?”
酒过三巡,两人不约而同靠在了酒肆外廊的红栏杆边,任凉风驱散醉意。
“我可没有那般不识好歹。”他低头望着灯火阑珊的街道,脸上一抹酡红在烛光里格外妖冶,“可微之你也知道,我最希望能传世的诗作,不是长恨歌。”
元稹背靠着栏杆,抬头看着梁上叮当作响的风铃,“一首诗传世与否,原本也不取决于他们。”
那些渺小得看不清面貌的人,他们的人生本就够苦了,一首俗诗若能给他们带来片刻的欢娱,就已是非凡的意义。
“所以啊,他们喜欢长恨歌,就让他们尽情唱吧。《秦中吟》我自然也喜爱,但这样的诗,送给圣人,送给王侯,送给将相就够了,不必再送给他们,苦上加苦了。”
白居易笑了。
谁说元稹守孝三年不问世事,关于自己的点点滴滴,他可是了解得很呐。
“说起来,你见过裴学士了?”
“见过了。”元稹点点头。
“如何?”白居易有些激动地看着他,“他打算怎样安排你?”
几天前裴垍见他时,脸色很不好,似乎在不久前与人大吵一架。
事实也正是如此。就在去年高崇文离任西川后,严砺原本应按照李吉甫的设想变得野心膨胀、越发肆无忌惮,随后跨越雷池,招来朝廷出兵征讨。可还未等他犯下实际罪行的时候,他就死了。
既然人都没了,那继续在他那些生前破事上浪费时间也没什么意义,于是李吉甫当即奏请任命一员朝廷心腹为新任东川节度使,带着他拟定的新制度上任。他的新制里削弱了节度使的大部分兵权,这样的政令,必须要在短时间里尽快树起一个典型。
可此时,裴垍对他已经忍无可忍了。
严砺一党在东川的恶迹早已到了惨无人道的地步,这一切还要拜你的无底线纵容所赐,怎么现在人死了,一切罪孽就能一笔勾销了?东川那些看不见的角落里还藏着无数个严砺,对他们放任不管,那些说不出话的东川百姓,就活该承受这无妄之灾?
活生生的人命在你李中书的大计面前,就这样不堪一问?
两位这样级别的人物吵起来,无异于在朝臣中各自扯起了一面旗,于是众人飞快地分成了两派,一派要求严砺余党必须给个说法,一派又要求这事赶紧翻篇,推行节度新政才是正道。
最终的拉锯结果,就是东川那边推了个名叫任敬仲的人出来给裴垍,并说那些传言的罪行都是他犯下的,处置他就行。
好,这可是你们说的,处置他就行!
就这样,裴垍找来了孝期已满的元稹。近来事务繁杂,东川那边的情况,得去一个人仔细摸清楚。
元稹记得,那天他对自己说的话。
“我们需要的不是一杆笔,而是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