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地处大明宫西侧,一眼望过去遍栽杨柳,好不静谧,可在值班几日过后却能发现,这里紧邻左藏库,时常有运送贡品的车马路过,因此远比看上去要热闹许多。
白居易第一次在皇宫里欣赏到落日与星空,就是在这方小小的院落间。
数天前,他凭借五篇出色的制诏通过了考察,正式成为一名翰林学士。这个职位虽然是额外的差遣,不计官阶品秩,但却是不折不扣的天子近臣,重要程度甚至能比肩中书省。
更何况,中书舍人可是规规矩矩的机要朝官,寻常人不知要奋斗多少年才能挤身这个位置,而翰林学士却能直接以本官充任,即便他白居易现在只是个小小的集贤校理。
他感到自己实在幸运,因此更加珍惜眼前的工作,每天开开心心上工,恨不得将十分的事务做满十二分。
就比如,他此刻就在聚精会神地改两篇制书,一篇授高崇文邠宁庆三州节度观察使,另一篇授武元衡剑南西川节度使。
按理来说这是两件再寻常不过的调任,可背后的精彩缘由,却很难不引起人们的注意。一年前的西川之乱早已随着刘辟的伏法而平定下来,高崇文、严砺作为功臣之首理所当然受到了非同一般的嘉奖——除了升官发财以外,两人还分别另任西、东两川节度使。川蜀大地是出了名的富庶之乡、天府之国,昔日纵横于大唐与吐蕃疆场的南康忠武王韦皋就是得了一川就想要两川,进而又想总领三川。
高崇文和严砺自然不像韦皋胆子那么大,尤其是高崇文,在朝中那是出了名的明哲保身,宁肯吃些亏也要远离是非。相较之下严砺就恣意妄为许多,曾经在山南西道节度使任上就有过强征暴敛、苛待民众的前科,在军中与朝中的声望也不怎么样,若非他本人在战场上实在能打,征讨刘辟恐怕也轮不上他。
就在严砺去往东川不久后,他果然盯上了高崇文的西川,于是便开始明里暗里打压高崇文,屡次三番派人在西川境内作乱,编造出一盆又一盆脏水毫不客气地往高崇文身上招呼。后者不堪其扰,干脆向朝廷里上书请辞,这西川不要算了,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对于这一切,朝廷自然心知肚明,严砺的无理要求根本不可能答应,再加上他党羽甚多,一时间也拿他没办法,只好先将高崇文调走,另寻一个和严砺没有过节又善于逢场作戏的人去接任西川节度使,暂时先稳住局面。
“又是弹劾严砺的折子,全给打回来了!”
殿中的抱怨声已经持续了一阵子,尽管这点嘈杂对白居易来说算不上什么,但总归难以忽视抱怨之人情绪中的不平与愤怒。
目前的学士班子算是裴垍一手组建起来的,人不多,加上自己不过也只有四人。眼下裴垍不在,殿中另外两人一个正义愤填膺地替高崇文抱不平,另一个就那么气定神闲地听着,不劝也不拦,顺便还慢悠悠摆弄起了自己从家中带来的那套琉璃茶具。
“真服了你,什么时候了还喝得下!”
李绛正口干舌燥,伸手夺过崔群刚刚斟好茶正欲品上一口的琉璃盏,一饮而尽。
“……你这样如牛饮水一般,对得起我的明前龙井么?”崔群一只手还悬在自己嘴边,见状却也没有气恼,开口调侃道。
相处了一段时日,几人之间算得上融洽非常,只是白居易发现,若在平时倒也还好,可每次言及正事,李绛就有一半时间在生气,有时激动过头还能自己把自己说到眼泛泪花。
他是以监察御史身份充任翰林学士的,来得比白居易早一些,比崔群晚一些,脾气火爆气场也足,从不欺负他们两个,也更不可能被他们两个欺负。尽管有时会为了达成目的使一些非常手段,将崔群和白居易惊得一愣一愣,但终究是个好人,也是个靠谱的人。
比如几天前的一次廷议,众人聚在一起讨论是否应当重启官盐限价令,李绛一人舌战群儒,掏出了永贞年与过往数年间的数据对比,从打击私盐、整肃贪腐、天子福泽等不同角度论证了限价令那无可比拟的必要性,然而却总有人七嘴八舌地反对质疑,认为这样做会引起乱子,永贞年间的事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
眼见这群老顽固怎么劝都劝不动,李绛干脆一撸袖子,慷慨陈词宛若壮士就义:
“昔年汉景以晁错一条命去换七国之平定,没想到今日为一清政竟也要付出如斯代价,限价令一出,诸位就用李某的人头去平息众怒吧!”
说罢就冲向殿中的柱子,一头往上撞去。
一旁看戏的白居易整个人都看傻了。
好在当时崔群反应快,一个闪身将他扑倒,配合着对周遭那些唱反调的一通责问,问得在场众人羞愧难当,这才达成了一致意见。
想到这里,白居易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立刻引起了不远处李绛的注意。
“乐天,白乐天!想到什么趣事不妨也和我们分享一下。”
白居易放下笔,走到他们近旁随意一坐,“二位有没有发现,严砺现在和当年的刘辟,很像?”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
像,太像了,不光他们自己像,朝廷对他们的态度也很像。
崔群不急不缓抿下一口茶,“这就对了,我看多半又是李中书的手笔。”
“李吉甫?”
“不知你们是否了解,去年刘辟将反未反之际,就是因为他明里暗里的姑息纵容,这才点着最后一把火。”
“你是说他故意扇动刘辟作乱?”李绛疑惑道,“这是从哪听说的?”
崔群觑他一眼,“圣人亲口说的,怎会有假。”
瞧见李绛又是标志性地一抿嘴,白居易心知他多半又要生气了,连忙递过一杯茶给他消火。
李吉甫虽然名义上仍是翰林学士,但自从前一阵子拜相之后就很少来翰林院了,平日里有什么事就直接招呼裴垍,几乎不怎么搭理他们几个后辈。裴垍心胸宽广,只道公务所需,对此倒是不以为然,可李绛就不同了,如果只轻视自己那还好说,可裴垍好歹是朝中元老级别的人物,那李吉甫有什么资格对他吆五喝六的?
“所以你觉得他这次是准备像逼反刘辟那样,逼反严砺?”
撇开一切道义与情理来看,他们承认,李吉甫这样的手段,的确有用。
“只是猜测。”白居易摇摇头,无意间瞥见窗外昏黄的天空,“如果真是这样,那东川百姓,怕是有的苦头吃了。”
说话间,裴垍从天子处归来。
“天色已晚,乐天你婚期将近,这些天就早些回去吧。”
闻言,白居易脸上一红,立刻反应过来,与几人告别后便收拾好准备出宫回家。
是的,他马上就要成亲了。对方是杨家的小妹,她家兄长杨虞卿、杨汝士都是自己在长安时常往来的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