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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观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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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数月,冷雨不绝。

雨虽然下得不大,但长期沉浸在这样潮湿晦暗的氛围中难免容易令人心生颓靡,元白这样目标明确有事可做的人倒还好,可一旦换成李景俭这样戴孝在身无所事事的,就免不了一顿伤春悲秋。

“到底搭错哪根筋了!怎么就加贬成远洲司马了!”此时此刻他就在好友的华阳观小宅居室内,一边抽着鼻子一边抱怨道。

崔玄亮听着下意识就想捂他嘴巴,在意识到整个院落中只有他们四个活人之后,才勉强住了手。敢用“搭错筋”来描述当今天子所做决策的,放眼交际圈也就李景俭这个李唐宗室做得出来。

“你不妨猜猜,加贬他们的罪名是什么?”

他们几人所讨论的,正是前不久刘禹锡等人身上新加的一道责罚。短短两个月,从州刺史变成更加偏远之地的司马,终是应验了他们早先所猜测的最坏结果。

“什么?”

李景俭丁忧在家,无权过问政事,对外界大半年来的风云变幻只能通过他人转述来得知,因此对许多事情都不甚明了。

元稹的情绪看上去不比他好多少,“罪名就是——新帝初登大宝,无一人作诗相贺。”

“……这算哪门子罪名啊?!”

“放在我们身上当然算不上,”白居易慢悠悠扇着手边正烹茶的红泥小火炉,“可他们在太上皇一朝的作为,与当今陛下的登基缘由,是天然冲突对立的,除非他们亲自表态与王学士划清界限,否则被人安上一个对陛下不满、甚至心存反意的罪名,不是轻而易举?”

“娘的,都是清流出身,拿什么反,拿头反吗!”李景俭越听心里越冒火,话音都急促起来,“我若不在孝期,陪在他们身边就好了!”

三人不约而同腹诽,你若和他们一道,此时怕是也不在京城了。

“……不信我能护着他们是不是,”感受到了好友们的不可置信,他越发抑制不住自己的大嗓门,“和你们说啊,若论辈分,如今御座上的那位还得管我叫祖……”

这下子也顾不得华阳观人迹稀少了,元稹、白居易、崔玄亮三个人六只手,齐齐捂上了李景俭的嘴将他摁在地上。

好家伙,若真让这小子一同参与了新政,恐怕最终结局就不是贬谪不贬谪的问题了,而是掉不掉脑袋的问题。

“致用,我们知道你家世显赫,但既为人臣,咱好歹要多多惜命,你说是不是?是的话就眨两下眼睛。”

动弹不得的李景俭连忙眨眼示意,这才起身重新坐好。

这间小屋平日里来客不多,元稹和白居易只简单招待过几个要好的朋友。此刻透过南面打开的帘门,可以望见阵阵北风已开始不断卷落草叶,山丘上的风声呜咽较之于楼宇间的又大了几分,萧瑟之象已慢慢浸入了周遭的世界。

白居易起身将门再关小一些,看一眼炉子的火候,见烹得差不多了,就停了火开始往杯盏中斟茶。

“你们校书郎的三年任期马上就满了,晦叔你有何打算?不与微之乐天一起考制举吗?”经过刚刚那一阵动静,李景俭算是学乖了,开始岔开话题关心起大家最在意的前程问题。

“不考了不考了,”崔玄亮摆摆手,“其实我本就不是什么心怀大志之人,也并非一定要留在朝中任要职,等秩满后,征召去外州幕府做个从事也无不可。”

“我总觉得,晦叔看上去似乎不太喜欢做官。”

“哈哈,”他散漫地挑眉道,“知我者,乐天也。”

人各有志,朋友之间皆能相互理解,崔玄亮自然知道元白二人一心考制举是为了尽可能避免被外州幕府征辟,从而直接在朝中取得更加重要的职位。自己身边的这伙年轻人,那脾气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看出了大唐王朝的势如危卵,都想做那个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狠角色。

可王朝的积弊非一日之寒,若要根除,那是要无数人命与鲜血去铺垫的。秦之商鞅、楚之吴起、汉之晁错,或近或远、耳熟能详的先例比比皆是,就连不久之前离京、甚至尚未到达任所的刘柳众人也无一不在身体力行地告诉他们,这条路,远比想象中艰难得多。

该阻止吗?

毫无疑问,做个趋炎附势、随波逐流的人既轻松又安全,时不时写一些花哨的诗文还能替自己赚些声名,可这样违心的人生,当真有意义么?百年之后一切财富权力归于虚无,能带走的,又剩下些什么?

人活一世,到底是为了什么?

元稹也好白居易也好,刘禹锡也好柳宗元也好,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哪怕仅仅只靠卖弄文章过活,做个达官显贵幕下的金丝雀,也能保自己全家衣食无忧。

可偏偏,他们既善良,又勇敢。

“总之,不管在下未来身处何方,”他端起杯盏以茶代酒,“都不会忘记这三年里,与各位共度的快活日子。”

“没事吧你,怎么一副明天就要走了的样子哈哈哈……”

“这茶可真不错,再来点再来点……”

送走二人后,一看天色,酉时还未到就已经阴沉沉昏黑了起来。

元稹望着天喃喃自语,“今晚不会有暴风雨吧……”

“反正明天也不用入省,”白居易点起灯正欲坐下看书,随口揶揄道,“微之难不成夜间怕打雷?”

……自己怕不怕打雷暂且不说,倒是一年前盛夏,他们一干人等跑到城郊游玩在一座寺庙中避雨时,也不知是谁睡着后,大半夜被雷惊得一下一下往自己怀里钻。

“近来一直想找机会晒晒书,只可惜,一晴难求啊。”他遗憾地叹口气,利索地关严实四周的门窗,坐到白居易对面那一侧的书案边同样捧起了书本。

这间屋子里床虽然小,但桌子却足够大,像他们这样两个人共用一张都还能空出多余的地方用来放些果点灯盏。

此刻外头已经全然变暗了,果真如元稹所说那样,呼啸而过的北风较之于白天更多了几分蛮力,混杂着冰凉的雨点将山丘上的树影摇晃得宛如鬼魅乱舞。可任由屋外风雨如晦,屋内的景象却别有一番温情,几盏橙黄色的灯为周遭古朴的檀木陈设施上了一层粉黛,而落在人的发丝上、脸上、眼睫上时,却又泛起浅浅的暖光。

白居易早已将白日里包裹发髻用的纶巾取下了,头发就这么松松垮垮地用一支竹簪挽一半,散落一半,脸侧额前垂落的碎发像是会无风自动一般,时不时蹭在那冠玉一般的面容上。

也搔拨在元稹的心上。

“怎么,我脸上有墨点子吗?”察觉到元稹的目光似乎根本不在书页里,他一抬头,刚刚巧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眸子。

温煦的烛光映在这双眸子中,变成了一团灼灼的火苗。

“我有些好奇,”元稹似是意犹未尽一般,嘴角翘起一个不易被察觉的弧度,“不知有没有人对乐天说过,你很好看?”

“啊?”白居易一阵莫名其妙,耳朵尖开始不受控制地发起热来,随后强行板起脸抬手敲敲桌面,“不专心看书,满脑子想些什么呢。”

哈哈。

怎会没人说过。

那个十七人中最少年的探花郎,可是名动整个长安城呢。

也不知自己现在若献诗一首,他会是什么反应?

这个大胆的想法最终还是被克制住了,元稹翻翻手中的书册说,“近来朝中拨出两万石盐填补因长期下雨导致的产量不足,并且将价格压至几个月前太上皇当政时的水平。我在想,平抑物价之要,是否当在《策林》中补上一篇?”

他所说的这件事自然是好消息一件,除开解决盐量短缺的问题外,更重要的,是朝中有位高权重之人认同了低价盐的积极意义。

“加。”白居易立刻同意了,随后思索一阵,又提醒道,“放在咱们自己的策论集中自然没什么不妥,可将来考试的时候,在这一话题上还是要慎重行事,一来持续多年的高盐价表面上使直接经手产业的人获利,可暗地里,不知惠及了多少在朝官员,真正打心底里反对这一积弊的,必定少之又少;二来……这层窗户纸毕竟是梦得他们最先捅破的,今上对他们的态度,实在令人不敢去琢磨。”

尽管残酷,但也在理。一个被当朝天子所讨厌的人,哪怕他的所作所为再正确,至少在短时间里也是容不得他人半分褒奖与模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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