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事的预言总是灵验非常,果然,没过多久民间就有了京畿诸县谷物十不存一,生民食不果腹、饿殍遍地的流言。
“每户夏税,以谷物收成上交,六月为限。”
几个府吏将征税的告示贴在墙上,丝毫不理会身边那些衣衫不整的农人。
这些农人里,有的尚且年轻力壮,晒得黝黑的胳膊、脸上布满汗水泥水,有的已然佝偻起腰背,被枯瘦如柴的手脚艰难地支撑着。相同的是,他们无一例外的皆是饥肠辘辘,为了生存下去,食野草、啃树皮早已是常态,等到野草树皮都没有了,就开始拆屋伐树、卖妻卖子以换得口粮。
有人指了指一旁早已干涸皲裂光秃秃的黄土地满怀不解,“各位也都看到了,今年根本就没有收成!我们自己都快饿死,哪还交得出什么夏税?”
“若交不出,得罪了朝廷,或是充徭役或是死罪你们自行承担。”
府吏连正眼都懒得看他们,恶狠狠丢下一句恐吓就准备离开。农人们中,已经有人绝望地瘫软在地,可他们即使心里有再多怨气也不敢多说什么。
“郎君们留步,在下想请教一事。”
有一布衣青年拦住府吏的去路。相比起农人,他看上去要白净许多,尽管只着素衣、戴纶巾,却分毫不能掩盖那满腹诗书的贵气。
“滚开滚开!该交税的交,不该交的少给老子管闲事。”
府吏不耐烦地就要推开他。
那人毫不退让,直直盯着这个满嘴恶语的府吏,从怀中摸出自己的印信亮明身份。
“御史台察院监察御史韩愈,特来向郎君请教。”
字字千钧,掷地有声。
监察御史品阶虽然不高,但好歹是朝中能说得上话的重要人物。那府吏的态度瞬间大转弯,在短暂地愣了一下过后,立刻把韩愈请到了一旁的阴凉处。
“我只问你,如此境况持续多久了?为何迟迟不报?”
“您看你这问的,我不过就是一跑腿的,如何知道明府是怎么上奏的?”
“不瞒韩御史,自从开春了就一滴雨都不曾下过,早先还有附近的河水可以浇灌庄稼,可时间一久河流也干了……”
“荒年欠收,你们明府应是清楚得很。”韩愈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所以,也不曾有任何减税延税的诏令下来么?”
“这……我等都是奉命行事,这夏秋两税,着实得按时收上去啊……”
他心下了然,再多问也无益。
如此严重的灾情,长安的百姓之间都流传开来了,可自己来此暗访之前朝廷收到的一直是“禾苗甚美”、“今岁干旱而粮足”的上报,因此租税一分不减。不用想,李实这个京兆尹定然脱不了干系。
说起来这消息最早出现在长安的时候是通过一首诗流传开的。
“秦地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贱田园?一顷麦苗硕伍米,三间堂屋二千钱。”
可没过多久,作诗的优伶就以“诽谤朝政”的罪名,被当众处死了。
韩愈一甩马鞭,马蹄扬起一阵焦黄的烟尘奔驰而去。就在刚才,他见着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她那刚刚饿死没了气息的孩儿坐在田埂上,面目干涸得犹如脚下皲裂的黄土,嗓子里发出枯朽的音调,像是在给她的孩儿唱摇篮曲。这一幕像是梦魇一样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刺得他眼眶里一阵一阵生疼,满腹忧愤化成了手中的力道,一鞭又一鞭像身后抽去。
那马吃了痛,嘶鸣着步履生风,快如离弦之箭。
该怎么做?
他停在了丹凤门前,徘徊许久,举棋不定。
“哟,韩御史。”
身后传来的一声招呼迫使他打断了思绪,一回头,见是韦执谊。
韩愈本就心情不好,再加上他素来不喜韦执谊的为人,因而更是不悦。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耐心地行了礼。
韦执谊其人,那是出了名的油腔滑调、八面玲珑——身为翰林学士,非但在圣人手底下如鱼得水,深得倚重,在文武百官面前更是万花丛中过、朵朵都能采,没有他搞不好的关系,也没有他交往不了的人,就连路过的狗他都能撩上一撩,哄得它尾巴直摇。
“去了一趟畿县,这就准备对李京兆倒戈相向了?”
“韦学士倒是对李京兆的动向了如指掌。”韩愈面带微笑,语气淡淡的。
韦执谊也笑了,“李京兆行事向来都是玩儿明的,从不藏着掖着。若是有人不知道他的动向,反倒稀奇。韩御史在出这趟门以前,不会就是其中之一吧?”
韩愈默不作声地望着城门。
“说来,韩御史早先那篇《上李尚书书》可谓是情真意切,读之令人动容。”
“韦学士。”韩愈心中一动,终于转过头来,“我是献媚于李京兆不假,可并不代表我眼盲,心也盲。”
这大胆的用词倒让韦执谊哑口无言了,他望着韩愈愣了半晌,“我这一辈子见过的读书人没有数万也有上千,这些人,不是真清高就是假清高……你这样的,属实独一无二。”
“如何?要不要去翰林院坐坐?”
“不必。在下先回御史台述职,告辞。”
不等韦执谊回应,韩愈便行礼离开了。这李实,告是一定要告的,可他势力太大,一旦告发势必免不了疯狂的反扑。自己要想一个万全的法子,尽量将伤害降到最低。
“有趣。”
韦执谊耸耸肩,也不再言语,径自迈入城门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