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海恩一个趔趄,后撤一步。
之后一整晚,魂儿都没回到他身上。
台上唱到邂逅桥段,黎斯还未开口,台下理所当然似的,掌声先响。老人们说这后生仔又唱曲又演人仔,老祖宗的东西总算有人接着啦,没丢。
黎斯操纵杆一甩,木偶瞬时作拱手状,戏腔念白:“小生方才在此赏灯,遗扇一支,诸位可曾见到?”
气沉丹田,圆润有力,观席、候场室、灯光区满场叫好。向海恩看着这场戏心下一动,接着黄碧琚的词念念出声。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帘幕流苏之后那双眼睛,仿佛一直注视着他。
并非错觉。隔着人海相视,向海恩接收到他的暗示。黎斯唱一句词,向海恩做着简单的动作,口型回词,帮黎斯对上器乐组的节奏。
黎斯冲他莞尔:“这位黄家娘仔甚是可爱呀。”
一个笑眼神,向海恩来了精神,对着他比划旦角动作:“泉州山川灵秀,出阿兄这等风雅人物。”
元宵灯月夜,相看两甚欢。向海恩站在最后一排,台上台下相隔人山人海,从眼神交汇开始,便如若无人。
然而,随着登楼抛荔一出到来,气氛到了高潮,却半空中骤然坍塌。
黎斯唱曲:“高楼有女凭栏倚,珠帘,风动,半遮面。”
原词为玉影依稀,黎斯此处忘词延拍,但加重音挽回,后半句改了词缩短拍子,勉强搭上节奏。往后又是两句改词改拍子,全场猝不及防,掌声像断了线的珠串零零碎碎。向海恩大难临头似的倒吸一口冷气。
黎斯没有从他这里找到拍子么?
场子冷了半分,黎斯唱曲反倒清晰响亮——大小姐见书生从楼下经过,乐起,情词对唱。向海恩仍在救他,好在没有再出纰漏。
可他转念想,黎斯根本不需要谁帮他找节奏,需要借助向海恩的原因只会是……
木偶舞袖、张扇,打击乐锵锵而起,大小姐将并蒂荔枝抛向书生,黎斯操纵木偶灵巧接住,唱:“并蒂荔枝情意重,刻骨铭心难相忘。”
此处高潮情节,是个机会,安静了大半场的蔡创辉倏忽大喊一声“好”,于是场子被感染热情,为戏鼓掌。气氛从这里挽回。
向海恩看向这个带头热场的人,发现他也偏着头,在对自己笑。
荔镜记唱完,广场人散。
渔灯会还在继续。人们要么追着游神队伍赏渔灯,要么去海上放花灯。向海恩站在观席后方,看着人从四面八方离开,只剩零零星星。
戏班在收拾现场,清理广场的凳子和垃圾。黎斯个高,负责拆收戏台,现在的他只稍踮起脚,就能拽下幕帘,卷起来。
他看见林汐从候场室跑出来,跟黎斯一起拖幕布,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黎斯也凑过去回了话,一来二往。
聊什么呢?向海恩转过身不看他们,抬头又见蔡创辉在看自己。
“你不走吗?”向海恩说。
蔡创辉朝戏台方向扬扬下巴:“去找他吧。”
一阵尴尬莫名憋在胸口:“谁呀?”
“明知故问,我走了。”蔡创辉转身。
“等等,你没回答我问题诶。”
“什么问题?我为什么回来?”蔡创辉摊摊手,“环境咯,人咯,无非是不适合。流传会产生很多版本,别人说了什么别在意。”
不适合算是什么回答,向海恩恼得抓挠头发。没问出想要的答案,反倒被窥见了什么自己也想不清的东西。
背后陡然一声“海恩”,又吓得他差点跳起来:“干嘛?”
黎斯给受惊的小兽顺了顺毛:“戏班聚餐,过来一起呗。今晚的戏能成,有你一份功劳。”
他还是一副松弛而温柔的样子。有的时候——比如当下这种时候——向海恩看不得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叫名字都咬牙切齿:“你故意的,黎斯。”
“嗯?”
“你故意唱错。还让我配合你把节奏拐回来。”他眉心拧起来,“师父说了,这样不尊重戏曲,也不尊重观众。”
“除了你,谁都会认为这是微小的改编,”黎斯比了个“微小”的手势,“没人认为意外事故,改得不好另说。”看恩弟是真生气,都要气哭了,他赶紧上去揉他的臭脸,“怎么啦?担心我被街坊邻居蛐蛐?”
向海恩心里还盘旋着刚刚蔡创辉的话,默默躲开臂弯,别开头:“谁不知道你为了谁……”
“啊。”黎斯十分坦然,“谁能真的不在意口舌?林汐帮过我,我也不希望这些事情出现在她身上嘛。”
“那……”
话到此处,向海恩终于明白了蔡创辉所说。
掩藏的心意翻出,一股剧烈又陌生的情感像藻类一样疯狂绵延生长。少年初识情窦,欣喜和恐惧像狂风过境的小树林,树枝藤蔓不分彼此地缠绕起来。藤蔓越缠越粗,破土破石,快要冲破胸肋。
他不禁问:“如果有一天,我也唱错了……”
声音很弱,但在黎斯接收到这句话隐含的意思,便如雷公的鼓槌敲在他的心头,心脏飞快地跳动撞击血液。
他缓缓拉近向海恩:“我就唱错更多呗,错得够明显,说不定能上塘泽的头条新闻,哈哈。”
想想所有人七嘴八舌张牙舞爪,说黎斯坏话的样子……向海恩甩甩头,打他肩窝:“我也不要这些东西出现在你身上呀,谁要你故意那样唱——”
黎斯苦笑着捂住他的嘴:“嗯,也不能出现在你身上。”
这般话向海恩日后才明白它盛装了多少爱和克制。此时只为自己不小心“亲”到对方的手心有些羞恼。
但黎斯的恩弟雷达告诉他,向海恩消气了。尽管手心里的嘴还是撅着,眼睛还呼溜溜四处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