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海恩毫无意外地放弃了尺八。
宁可把螺笛吹成汽笛,也不想坐在后台乐器组,看着林汐在前方盘腿坐,唱他唱过的角色,和黎斯凑头演一见钟情、抛荔定情的戏码。大度属实不是他的风格。遂放弃心爱的小乐器,不当“恶毒小叔子”是他最后的涵养。
当然,钱不够也是原因之一,他是不会依赖黎斯的。
反正信誓旦旦的事十有八九半途而废,且废得全无所谓。他决心延续自己一贯的优良传统,只需要躲在观众席边边上,离戏台远远的,不给黎斯瞧见,等表演结束……
“恩弟,脸凑太近了,木偶撞你鼻子。”
回过神,他整个人趴在戏台边,就差跟黎斯操纵的木偶来一嘬世纪之吻。
晚上正式演出,戏班在做最后一次排练。
正午阳光洒得木偶戏服粼粼闪闪。金红帘幕绣了戏班子的名字,帘中央露出三双盘腿,黎斯的黑白运动鞋一晃一晃,脑袋被帘幕挡严实,看不见脸,两只青筋起伏的大手操纵几公斤重的“陈伯卿”往后拉。
向海恩像没听见黎斯说话,眼睛跟追踪器一样追着尺八大神黄如饮师姐手上的乐器。
得不到回应,黎斯趴下来看他:“你想好了?真不一起伴奏?”
向海恩摇摇头。
“你螺笛其实吹得很好。”
向海恩眼神一丝亮堂,不解释什么,只点点头。
琛姐右杆震提,黄碧琚水袖划过向海恩的鼻尖,向天空去。向海恩的目光也追随去。
“练这么久了,这里念白你还是对不上节奏。”耳边嗡嗡响着琛姐的教导,她在教林汐,还有几个小时就要演出了,人急成开水壶,“看清楚点,人物到这个动作才算作‘定’,为什么接词总是早半拍呢?你自己想一下……”
念白是自由节奏,不如唱曲的拍子好捕捉,因此琛姐要她通过木偶动作判断念白时机。林汐对原版的这场戏温习得少了。说白了没时间好好被原曲洗洗脑。
琛姐顾着讲,操纵杆随手搁置,水袖就这么扑在向海恩脸上。他挥手撇开,酸溜溜想这些小爷几百年前就会啦。
脸被一只大手捏起来,他惊了一瞬,像入网的鱼挣扎抗议:“干嘛,又把我当小孩。”
黎斯趴下来露出脑袋,笑嘻嘻的:“要不你教一下林汐姐姐?”
向海恩往后退了一步:“啊?”
“拜托啦。快正式演出了,这种时候出错,林汐会被乡亲们说七说八。”黎斯在他耳边悄声,“这一被诟病就是一年半载。”
向海恩别开脸,不情不愿:“抢拍了而已,后面补拍呗,用教吗……”
“她这,比一群黑鲷里混了一只白鱿还要明显,隔壁阿聋都听得出来。我爸和齐伯他们老是说,迎神戏唱不顺,来年都顺不了。老一辈忌讳。”
向海恩嘟嘟囔囔:“总不会年年都唱得完美吧?唱错的时候就没说法了?”……
“你呀,”黎斯不由得失笑,“只是让你用你的方法,帮她抓抓细节。琛姐的教法可能不适合她。”
“你替她考虑得挺细致。”
……
论如何把天活生生给聊死。
黎斯头上冒汗,直觉不能再聊了。
向海恩小的时候心思还像螺贝,随手挖挖就能捡到,现在成了泥鳅,到手也给溜了。
最后这句什么意思?他绞尽脑汁翻来覆去思考——反正不是夸他细致。
换个角度,迂回前进:“我知道你想唱,但这是林叔拜托师父的事,没法换人。”
向海恩莫名其妙:“我没想唱呀。”
“那——”
“没事黎斯,我差不多会了。”林汐听见了,赶忙解围,“本来海恩也没参加演出嘛。”
她本意不麻烦向海恩,他不在戏班,没有这个义务。听到向海恩耳里,让他仿佛吃了怪味豆一样。
“你试试把眼睛蒙上。”向海恩突然开口,给林汐递一条短围巾,仰头看向后方的锣镲手,“这段再来一遍。”
琛姐挑了挑眉,明白了他的意思。
铿铿锵锵,随镲的节奏落下,琛姐开嗓唱花旦益春:“小姐,这屏,是什么故事?”
林汐唱:“这个,是张生与崔莺莺待月西厢……”
“这又是?”
“是刘翠屏彩楼抛绣球,誓随穷书生吕蒙正。”
“这一屏?”
“梁山伯与祝英台化蝶双飞。拢是情比金坚,不慕名利又至情至性,至死不渝之佳话。”
一个显而易见又无人在意的小技巧,节奏全对上了。
整个班子鼓起掌,为林汐也为向海恩。向海恩倒没觉有什么值得骄傲,然而他看见了黎斯的两个大拇哥冲他摇摇摆摆。
他哼哼小曲,偏装没看见。
然而黎斯十分确定,恩弟心情很美丽,都美到脸上了,原因仍旧不可捉摸。
元宵夜历来清风朗月,今年也如此。渔灯队伍翻过整座小镇,巨大的海洋鱼群灯火辉煌,虾蟹珊瑚、章鱼珍贝排成长龙游过大街小巷,人间霎时化作海底龙宫。
中央广场“锵锵锵锵”响着节奏,舞台灯皎白如月,光束里木偶来回走台、定身、右手挥举,演员念词,热场戏博得一片掌声。台下挤满塘泽的乡亲,凳子不够,都让予老者,年轻观众绕着四周走动,举起手机拍场照。
戏台后面立了帘子作候场室,荔镜记的演员们调乐器试木偶,准备上台。
广场唱戏,四周游灯,真应了第一折戏开场那一句“火树银花不夜城”。
向海恩在人山人海中,离了家人到候场室,掀开帘子,见黎斯在候场室窜来窜去,忙得脚打后脑勺。叫一声黎斯,他也没有停下来,反倒叫着林汐的名字朝她的化妆台走去。
“你怎么样?”
“还是不行。后面念扇面题诗我还是抓不到感觉。”
黎斯焦急得“啧”了一声,眉头紧蹙,低头想了一圈,抬腿要走:“不行,我再找海恩来和你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