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汐拉住他:“来不及了,就这样吧。”
黎斯看了她一会:“我是担心邻里邻居要议论,林叔在大家面前没面子,也要说你。”
“说就说了,我不怕人说。”林汐毫不客气地回视,“哪有不被人说的,这里不被说,别处也要被说,对吧黎斯?”
黎斯神色忽地不自然起来,林汐仍直直看他。好像泄露了什么隐秘的心思,他不由自主避开她的目光,却跟门口的向海恩对上了眼神,瞳孔不由得紧缩。
向海恩没想过会被发现。
目光相触,他立时垂下眼,装作没看见,默默放下帘子。
他独自绕过观众席,蹲在第一排边边上。
好巧不巧,微微偏头一刹,他看到观席另一个角落,蔡创辉也来了,孤身一个,身边无人同行。
向海恩一时起念,猫着腰,人海里潜行而去。
戏唱了一出又一出,终于来到《荔镜记》。开场锣镲铿锵热烈,木偶戏台道具丰富,仿佛一个浓缩的塘泽渔灯会。
“街上游人如潮涌,渔灯队队赛游龙……”林汐跟后台和声齐唱。
唱过由向海恩指点过的段落后,紧接着便到陈伯卿遗扇、黄碧琚拾扇念题诗这一出。向海恩也替她捏把汗。如林汐说的,这时候指点来不及了。这段要的不是指点技巧而是熟练度,她地方戏还是唱得少了,方言咬字也不甚清晰。
越接近蔡创辉越听见他嘴里念念有词,细听他正跟着戏台上念白唱曲。
听上去是个有天赋的爱好者,各个行当都唱点。不会唱的,比方花旦、闺门旦,他也跟着瞎哼哼。
“你也会唱戏么?”向海恩问。
蔡创辉上下唇顿止,看向他:“你是……那天的……”
向海恩默认了,和他安安静静并肩,站着看好戏。
元宵夜,闺门大小姐黄碧琚携丫鬟偷跑出府,到街上看花灯,竟遇熟人,问起黄府员外如何肯放闺女出门。丫鬟灵机一动,匆匆搪塞。
“你在江洲上的大学么?”
蔡创辉只是点头。
“江洲是大城市。”
蔡创辉又是点头,口中跟着陈伯卿唱出登场词:“异地风光别有天,又添新韵入诗篇……”
“那里生活挺方便,学校也好,有前途。还能遇到不一样的人。”
蔡创辉没有理会他。
这人眼神迷离,不知是浸透在戏中,还是什么回忆里。向海恩听不到回应,只好顺着看戏。
大小姐与熟人共赏元宵灯会,看灯火连绵书史传说,才子佳人情深义重的脍炙典故。陈伯卿与黄碧琚此处邂逅。
后面的故事向海恩滚瓜烂熟。陈伯卿不知黄碧琚来自大户人家,追至府中,却听知大小姐已有婚聘。被大家族阻挠最终逃出生天,离开潮州,踏上去泉州的旅途。
蔡创辉喃喃说:“不知道后来什么样。”
“后来?他们一起私奔,离开这里,去男主老家。”向海恩顺嘴就是剧透。
“在一起之后呢?”
那些终成眷属的佳话,后来如何了?
“有个问题……冒昧问一下。”向海恩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掰扯手指,“你当时,是很想留在江洲吧?回来是因为什么呀?是不是以后都不走了?”
三连问,对方仍一字不吐,一个答案也没捞着。如果沉默是金,这人一定很富有。
向海恩着实在意,最近又从杨书源那听来些许。
蔡吾格在当地还是有门路的,当时要蔡创辉留在隔壁四线城市读大学,他会为儿子打点好以后。蔡创辉那时不乐意,像只笼子里的宠物鸟,抓落了栖杠,踢翻了食盆,跟蔡吾格对峙多年终于撞开笼门,如愿以偿飞进大林子。直到这个年节他回到老家。
当然,杨书源就是个八卦的二道贩子,传了又传,到向海恩耳朵里时不知换过多少佐料了。
他想再和蔡创辉说点什么。戏正演到黄碧琚拾扇,这人竟在跟着念词。
海天漠漠水云横,斗酒诗篇万里情……
蔡创辉念得太专注,好像根本听不见他。
这时,台下氛围倏然紊乱,老头老太交头接耳议论着什么。候场室的帘子被戏班某个人掀起。那人看了眼戏台,失措地朝身后喊,看口型是在叫“师父”。
向海恩感到不妙,心思全转回戏台上,只听林汐一句断续而不自信的念白,混合着蔡创辉毫不在意的跟嘴:
尘世纷争名与利,何如仗剑客中行。
然而事情并没有想向海恩想象中的失控。戏到此处,黎斯正好空档,于是幕后伸出手在林汐身上打节奏。林汐很快找回状态,算是把场子救回来了。
只是木已成舟,错已酿成,这件事要被当做大八卦传遍十里八乡的大爷大妈情报站了。
“你也对同性恋好奇?”蔡创辉没头没尾地戳穿他,轻飘飘地,像戳一道撑紧的薄膜一样容易。
广场喧哗,连巨榕的树冠都在喧哗。
向海恩站在来往人影里,凝视聚光灯下的戏台,一时无言。看到的和听到的,都让他感觉胃里沉入一块巨石。
他挠挠头,笑说:“你别多想,我没有说你那个的意思。”
“我知道。”蔡创辉跟着笑了,干练的短发在晚风里意外的松软,“初中正是确认自己性向的时候,总会有个喜欢的人。”
他的前后话实则没有逻辑,向海恩却没顾上:“怎么样才算喜欢?”
“标准那可多了,但……”
蔡创辉注视他须臾,转而看向台上陈黄的对手戏。两只木偶相对而立,黄碧琚将邂逅之扇归还陈伯卿。
“见到他很开心,见不到会想念,这些都算不上什么。可如果你不会想和任何人分享他,连看他和谁稍微亲近的互动都烦躁……”
“只要想想这点,你就知道,心里有没有这么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