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拉住我的手腕,往她那边收:“一起挤一挤。”
多半是她力气实在太大了,我就这样被她连拖带拽的塞进了被子。
我妈的身体是暖的,因为离得近,我听得见我妈的呼吸声。她的身上有我再熟悉不过的舒肤佳香皂味,这个令我安心的味道很容易软化我的尖锐。我翻了个身,和我妈背抵背,玩手机。
许星河晌午给我发过纽约广场深夜的自由女神像之后没有给我发消息,他和我有十二个小时的时差,大概率是在睡觉。
我琢磨了会儿怎么和他解释自己只身前往云市,又开始思考明天一早是不是要把我妈带走,她的身体是否吃得消,以及我该如何让她同意我把她带走。
我妈突然开了口:“走的那天,我是去隔壁的陵市和人谈生意去了,有交待你姨妈把你接过去照顾。没想到遇到的是传.销,被关着了,联系不上外头。”
陵市是云市的临市,和缅甸只有一条边界线之隔,早前就不太安宁。我瓮声瓮气地嗤笑道:“哼,就你和我爸这拿了半辈子死工资的工人还学人做生意?你不要告诉我,你被抢了所有的钱,还被割了一个肾,刚刚被放出来。”
我妈继续说:“等我逃出来,星河已经回来了。”
我妈说完不再说话。
我翻了个身,在我妈耳边质问:“他回来和你不回来有什么关系?”
我妈莫名其妙地笑了下。
我蹭地从床上坐起来,恨声道:“抛弃自己的儿女很好笑吗?”
我妈说:“刚开始我没想不回家,只是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良心,他能管你到什么时候、管你到什么程度,想气他那个心比天高以为靠生了个好儿子就能飞黄腾达的妈而已……”
心里什么滋味都有,费解最多,我对我妈说:“我婆婆早就过世了,你别为了找理由,慌张地不过脑子扯些一听就能戳穿的谎言。”
“婆婆?”我妈又笑了:“她可不愿意你做她的儿媳妇,她一边为了儿子能被我们照顾,不停的和我们说好话扯你和她儿子的婚约,一边又背着我催促你爸想办法去联系她儿子的父亲。你爸几斤几两你不知道?他能有什么本事联系得上那个大人物?偏偏她给你爸爸灌了不少迷魂汤,你爸总想些歪门邪道,花了不少冤枉钱,闹得家里总是经济拮据、鸡飞狗跳。就她给的那点养儿子的生活费,连这种开销的零头都不够。”
我无言以对。
我妈爱我爸,可我爸的确只爱着许星河的母亲。对于和我妈结婚,我爸其实不太乐意,我妈很乐意。在长辈的施压下,他们还是结婚了。
云县很小,又没什么娱乐,八卦传得很快也很久。很多长舌妇为此嘲笑我妈替情敌养儿子,也嘲笑我爱粘着许星河。
后来我们搬到云市,这些嘲讽声才少了。
大概率……我妈没有对我扯谎。消化不了五味杂陈情绪的我转移话题:“刚开始这么想,那后来呢?”
“云市太小,我怕被你们发现,就去了陵市打工,偶尔回来远远地看你们一眼。一晃一年过去,星河再次考上了好大学,去了申城。我那时已在陵市认识了一个同样丧偶的男人,和他搭伙过日子。你外婆说会帮我好好照顾你,劝我安心组建家庭……”
我腾地下床,站在床边朝她吼:“你组建了新家庭,就不要我了吗?你是个大人,不是小孩。我才不信外婆说什么你就会做什么!别想污蔑我外婆!”
我妈在黑暗中静了静,叹着气继续说:“时间一长,我竟然不知道怎么才能光明正大地面对你了。我其实每个月有向你外婆寄钱,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着。毕竟不是原配,各有各的心思,我和那个男人在三年后散伙了……”
我冷笑着打断:“你被男人抛弃了,终于想到了自己还有个亲生女儿。你就回来找我,发现许星河准备把我接走,你就又有了刚开始的理由来恨我抛弃我,是不是?”
“不是的……”
“那是因为什么?!”
我妈从床上坐起来,拉我的手:“上床来,地上凉。”
我甩开她的手,后退一步:“别转移话题。”
我妈缓慢地说:“我没想到星河他会喜欢你,他甚至喜欢到真的要把你带走,他甚至有能力把你带走。申城是什么地方?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城市。我女儿可以去当大城市的人,可以享受到国内最好的教育,住最漂亮的房子,看最好的风景,吃最好的东西!”
说到这儿,她激动起来:“哼,我姐压了我一辈子,我也被人嘲笑了大半辈子,最后怎么着?我赌赢了!我女儿生活在天上,她女儿只能在地上折腾!她和她女儿为了讨好我女婿,争先恐后的来服侍我!我为什么不放手?我还要放手放的更彻底,星河就不得不为你费心费力!我太懂这些男人怎么想了,对女人付出的越多,就越怕失去,越是珍爱,不管这女人是好货还是孬货……”
我妈笑起来,笑声扭曲的像黑暗里潜伏良久,终于能一击即中吞噬人心的开心的怪物。
膝窝磕上冰凉坚硬的床架,带来一阵钻心的刺痛。我咬着牙抹去不知是因为心痛还是身痛流出的眼泪,逼自己继续站在她面前,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货物,也不是你攀比的工具。”
我妈慌忙道:“你当然不是,你是我乖女儿。”
我深吸一口气:“你以为你赢了?你没有。你被那个你姐不要的败类骗走了所有的钱,你被骗走了一颗肾……”
我妈厉声打断:“我姐没有不要他,是我抢走的。不、是他主动追求的我——”
陡然的音调升高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我朝她伸出手,想要抚摸她的背,却因为胃里一阵阵恶心而无力地垂下。
极力压抑着想吐的冲动,我嘲讽我妈:“哼,人家现在夫妻双双把家还了。你难道不清楚姨妈是打着照顾你的幌子,特意到你跟前炫耀的?”
我妈终于停止那些恶言恶语。
看来我猜对了。
我重新在陪护床上睡下,翻了个身背对她,轻声地说:“你有一点永远赢不了你姐,你的女儿永远不可能像她的女儿一样爱自己母亲。”
在她的低声啜泣中,我对她说出我的安排:“明天我会把你带去申城,然后给你找一家养老院,这是我作为女儿的义务。你如果不愿意,以后你只能来申城找我,我是不会再回来云市的。老话说的一点都没错,穷山恶水出刁民。”
她边哭边说:“林万紫,你这个和你爸一样没良心的坏东西。你别忘了,你也是云市人。”
我闭上眼:“我是申城人。”
过了很久,我妈哭声停了,呼吸声渐重。我翻来覆去好一会儿,直到厚重的窗帘缝隙透出微光才入眠。
我做了好多梦,梦里都是在云市的过往,所以没什么好梦。
头越来越痛,耳边有嘶嘶的声音。
隔着沉重的眼皮,似乎有条蛇在我面前吐信子。
我睁开眼的那一秒,心跳骤停,毛骨悚然。
我拿被子蒙住头,不可抑制地颤抖。
那个败类正坐在我面前,盯着我笑。
还是梦吗?
“小小,你连你伯伯都不认识了?从前不是最喜欢我的吗?”
被子被强行扯开,我从床上跳起,拼命去摧毁眼前这张伪装儒雅的面皮。
——“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