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
有句对人的形容的话叫“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我从没想过这句话有天可以用在爱和人较真,且得理不饶人的我妈身上。
任我如何奚落、讽刺她,她始终保持沉默,连细微的动作都没有。若不是那双似乎要将天花板盯穿的眼睛时而眨一下,我都有种她已是活死人的错觉。
我说的累了,冰箱里拿了瓶纯净水喝。
我妈突然开了口:“吃过晚饭了吗?”
这个记忆深处的嗓音熟悉又陌生,像断了高音弦的风琴艰难地演奏着,同时掺杂沙砾划过黑板的声音。
原来人老之后,声音真的也会一起变老。
我怔了下,冷冷地说:“少假惺惺了,这么些年自己女儿是死是活都没顾,还关心是不是饿了。”
我妈又开始沉默。
视线所及的床尾,被子轻轻地起伏了下,又归于平静。
我将手中的冰水一口气喝到底,将自己藏在她看不见表情的冰箱旁。被寒凉侵袭的空胃隐隐作痛,我双拳攥紧,搁着皮肉揉胃,试图缓解不适。
床尾的被子塌下去,脚踩在地板上的哒哒声响起。
我心脏突突直跳,快步上前:“你起来干嘛?”
我妈转身拿搭在被子上的外套:“去买饭。”
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很重,身形却轻飘飘的像一缕游魂。
我皱眉:“姨妈没送饭?”
我妈一边穿外套一边说:“她来看看我,带了水果。”
我拉住往外走的她:“我去买饭。”
我的手很小,却能一把将她胳臂圈住。我的力气也很小,可似乎已足以让她的胳臂骨肉分离。手心里她的骨头很细,细到我怀疑这副骨骼早已枯萎,只是外在状态只能称做活着的□□强行挟裹住。
我妈正靠着这副摇摇欲坠的骨骼勉强支撑住身体,才没有倒下。
我松开手,又一次说:“我去买饭。”
意识到我一向尖细的嗓音和入水的铃铛一样闷,我转身面朝大门,大步向外走去。走了几步,我又掐着手心退回去,她已回到了病床上。
我问:“护工呢?”
我妈吞吞吐吐地说:“是你姨妈看护的我。今天输完最后一天的液,明天就可以出院了,不需要护工。”
她还真是一点没变,总是一个劲儿的维护向来自私自利的姨妈。姨妈多半拿了护工的钱,打着各种幌子不做事。
我冷笑着问:“你到底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一会儿说她是来看你的,一会儿说她是护工?难道你生病也是假的,想通过对我装虚弱找我拿钱,来给那个败类献殷勤?”
我妈抬起头看着我,眼带讶异:“败类?”
意识到失言的我心脏猛跳,我勉强定了定神,用深恶痛绝的语气说:“骗你的钱骗你的肾,可不是败类吗?”
说完这句话,我从病房迅速逃走。
从前闭塞贫瘠的云市变化极大,俨然已是个小都市。
原本处于城市边沿的医院俨然已在市中心的黄金地段,医院大门前宽阔的柏油马路看不到尽头,车水马龙晃得人眼花。
绿灯下的斑马线上左手拎餐食,右手拖陪护床的我稍作停留,就有电动车擦身而过,把我吓了一跳。
我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堪堪站稳后还没发作,那个没戴头盔的男人就蛮横地瞪我一眼,反咬一口说我走路不看路,并用方言吐槽外地人的慢慢吞吞。
我跳着脚,开口大骂。
那人大概没想到我是本地人,面上浮现出意外的神色,很快就开着电动车溜走了。
绿灯即将跳转红灯,我加快脚步。
进了医院后,我再一次来到那残垣前,和我父亲说:“爸爸,请你一定要保佑妈妈,我不能再失去妈妈了。”
进病房门没多久,我妈过来帮我拿床,我把餐食递给她。
我妈将餐食接过,数落我:“两个人挤一挤就好了,还花钱租床干什么。”
我将陪护床用力往地板上摔的震耳欲聋,她闭了嘴,佝偻着身体,在茶几上摆放餐食。
两个人在静默无言中吃了一会儿,我妈又数落我:“点这么多菜多浪费。”
我没好气说:“爱吃不吃。”
“你和星河过日子也这样铺张浪费的吗?”
“我和他怎么过日子用不着你来教,你没资格教。”
我妈轻轻地叹了口气:“也是。”
我低头扒饭:“我不想听你说话,你声音太难听了,一听我就难受。”
难受到想哭。
我妈很听话,真的不和我说话了。我却又有新的难过,她没什么呼吸声,看起来真的像一缕游魂,她是不是死了?
我收拾碗筷收拾的咚咚作响,关窗关出哗啦啦的动静,展开陪护床时动静大到护士前来查看,她甚至都没有对护士说话。
我找医院租了床褥,将陪护椅展开铺上床单和被褥。她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问她是不是脑子不好看什么都觉得稀奇,她还是没说话。
我和衣躺进被子里,黑暗中不时抓痒。
我妈终于开了口:“医院的被子不干净,我这床被子是从家里带来的,我和你换。”
我说不换,她下了床,不管不顾地把被子塞过来。
我从床上坐起来,生气地说:“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