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小个女护士带着目标转头去倒水。
却见何牧端着水杯走来了。
赫延眯着眼睛,听见“水来了”才睁开一条缝,看见杯子像看见救星,夺过来一饮而尽,他闭着眼睛喝水,嘴角漏了,滴在干燥的被上,比平常状态要狼狈。
“昨晚十点到今早八点吃饭了没有?”
赫延听见了另一个男医生的声音。
“没。”
“可能有点低血糖,快,拿颗糖!或者我房间有奶茶粉,给他冲一杯拿过来。”
小个女护士赶快跑去。
不一会儿,赫延又吃下两颗糖块,喝下一杯甜丝丝的奶茶。
奶茶用一次性纸杯冲的,无明显口味,味道不算齁甜。
赫延抿唇,过了不到十分钟就呕吐掉。
他不喜欢吃甜,这种廉价奶茶的甜味有点油腻,更消化不了。
无辜的小护士匆匆忙忙倒来第二杯。
大嗓门护士喊:“喝!再喝一杯!喝得太少!我去超市买点甜品蛋糕过来!”
她扬声一喊,震得赫延胃里翻涌,摁着脑门儿,爬起来又吐了。
只一小杯奶茶,他吐了两回,感觉胃袋里还有剩余,不过稍微好了一点。
何牧怕赫延僵冷,坐床上搂着他。
房间供暖,空调也开到了四十度加,何牧就差没把赫延泡进浴缸里。赫延躺在何牧宽大怀里,跟靠在枕头上的感觉一样,与陌生的体检医生相比,何牧给他的感觉是熟悉、踏实、信赖。
“他怎么越吐越严重?”看四个白褂医生忙忙碌碌,问来问去一点专业医生样子没有,何牧不仅担心赫延症状,还担心他们瞎治。
抽血针扎进去半截,却也仅仅是扎进去。
接下来的抽血流程跟暂停了似的,体检医生还没研究完。
赫延产生了更加强烈的晕厥感。
他抽回手臂。
男体检医没拽回,拔了针,有点儿茫然。
赫延把脸埋进何牧胸前。
低血糖状态下,人体能量不足,血压下降,他不该被扎针抽血的。
体检医生施加给赫延的痛苦,何牧看得皱眉头,自责不已,赫延在图书馆看过医书,还是德文原版,应该了解一点医基知识,他这是在无声拒绝医生,给足了脸。
都什么时候还在为别人的职业生涯着想?何牧拨开赫延眼角周围碎发,把他身体放好。
有的人没皮没脸,跟他好好说话,他听不进去,非得逼何牧发火。
何牧跳下床,掰住抽血医生手腕往门边带,不由他开口就拍门赶出。他体型和力量具有压迫感,抽血医生在他手中像只惹事苍蝇,余下三个人顿时傻眼。
何牧捂着门,沉浸在把赫延置于险境的悲痛和懊悔中,对面有俩小姑娘,他表情没太凶狠,只转过头,冷冷问道:“自己走还是我撵你们?”
一男二女马上举出投降手势,综艺定格效果拉满:“自己走!”
何牧开门让他们出去,后方男的转回头,脸上挂满友好笑,说:“兄弟别激动,他的病不严重,真的,人都没有休克……”但一看见何牧狠剜人的眼神,就又闭嘴走出去了。
庸医!全是庸医!
何牧心里狠狠啐道。
120来得准时,海景酒店赛车道车辆清空了,停车很快。
赫延人生第二次被抬上救护车。
第一次躺救护车上处于完全昏迷状态,什么感觉都没有,醒来之后额角就多一道靓丽的风景线,第二次他睁着眼睛,眼珠左右转动,意识是清醒的,原来救护车里是那么拥挤不堪。
医生扶膝而坐,何牧跪在他们膝盖前,好大一团。
赫延手掌被何牧紧紧握着,热得黏糊糊的,他看了看自己的星星戒指,银白戒面闪着水光,里面藏着何牧的脸。
他说:“你算算这几天我花了你多少钱,救护车费、油费、车费、逛早市的费,你的精神损失费,一共多少?这次来滨海路费我就不给了,是你没经过我同意带我来的,你算算,有些帐单在你那,我不清楚。”
何牧掖了掖被子,确保它严实而温暖,他特意从海景房中将那床被子也带来了。
他沉着脸,沉着眼神,说:“你不用管。”
赫延:“……”
何牧凶他?
何牧敢凶他?
何牧居然敢凶他?
何牧他居然敢蹬鼻子上脸反了。
赫延使劲咬着后牙,紧紧攥住何牧手腕,他感觉自己没有病,坐起来把何牧踢出门去,自己再跳下车,绝对没有问题。
何牧憋了有一会儿,第一句是冲着自己发火,这一声喊出来他自己愧疚感减了一分,然后意识到问题,立马轻声重说了一遍。
“你不用操心,也不要生气,或者你就生气生一小会儿,告诉我怎么哄你好不好?”
语气好委屈,好浓的绿茶味儿。
赫延后悔怎么没有把他捶扁。
在滨海大道就近的人民医院做了一遍核磁共振,检查出赫延是有病。
最大的疾病是他脑颅内遗留创伤,其他的是小病。
神经外科医生学贯中西,又为赫延把脉听诊、望闻问切检查一遍,赫延五脏六腑健康,没有毛病,晕厥原因主要在于低血糖,还有因为心理作用、体质强弱、环境因素等引起的晕血、晕针。
“他几天没吃饭了?低血糖,再加上体力消耗过大,身体透支,实在撑不住了才倒下,应该住院静养。”
何牧脸麻了:“……”
体力消耗过大?
他亲他,也消耗他体力。
赫延同样麻着脸。
何牧亲他,他比扛着自行车爬山还累。这种累更多来自于疼痛、忍耐。
尤其是忍耐,无异于唐僧面对女儿国国王,诱惑极大。
医生熟练地捏了捏赫延手腕,看见指间红牙印,又朝脚边看了看,对何牧说:“腕骨凸起,手腕往上手臂硬邦邦的,他平常健身吗?运动训练量有点过,再练下去手臂全是肌肉!你见过肱二头肌五六十厘米的健美运动员吗?我不喜欢那样的!他体型发育匀称,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骨架,希望一直自然发育下去!别削骨,别整容,这样的顶级骨相配这样的皮相,西方肯定找不出同款,东方也难得。第一眼看上去他眉眼清秀,是因为他白,实际上他跟你一样,都是浓颜长相,不信过几年你再看看。”
何牧掐了掐赫延的脸,紧实皮肉下全是骨头,瘦了好多。
“医生,他到底什么病?”
“亚健康,他BMI偏瘦,手上、腰上没一块肥肉,平常适当给他多吃高脂肪高糖食物。”
“……”
何牧默记下来。
医生看着床上安静的美少年,温声问:“他上一回吃饭什么时候?”
何牧说:“前天的昨天,二十一日,上午九点多喝了一碗鹅肝粥,今天早上就吃了一颗酸苹果,他九天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
“你记得倒清楚!”医生挂了瓶葡萄糖注射液,直言:“饿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让他正常吃饭,不吃饭,身上缺乏热量,自然发冷。他脉象柔细而沉,气血不足,你可以理解为红细胞含量偏低了,贫血、体虚,应该补什么食物你得知道。”
体虚的赫延麻着脸,发誓再不来这家医院。
白细胞、血小板、淋巴细胞,其他各项指标都正常,何牧看着报告单上的指数,认真点头:“嗯,我知道。他手心出热汗了,为什么还是冷?”
医生说:“应该是心理问题,你得问他。”
房间里只剩何牧和中年医生,生理检测完了,医生要给他再做一遍心理检测。
靠在床头没有产生一丝兴致,赫延接过自测表犹豫。
他隐隐感觉到了。
花五分钟做一遍没有问题,虽然心理问题除了自己谁都治不好,但是比起被人等着浪费时间,他更想大家各忙各的。
结果不容乐观,男医生温和的面孔骤变。
何牧一早以为赫延在谈迟不在的日子里精神失常,然而心理诊断要比他预想的严重,赫延出现了自杀倾向,自评量表上测试结果是:肯定有(重度)焦虑、(轻度)抑郁症状。
房间变成了阴霾灰色。
阳光明媚的少年眼睛却依然漫出神采,含了星粒一般。
医生询问了第一次出现自杀想法的时间。
赫延淡定配合:“我哥进警局的那天,我想如果他杀人了,被执行枪毙或被判处无期,我就在他面前撞死,惩罚他,让他永远记着我。”
中年医生紧紧盯着赫延,夕阳的光划过他如炬的眼睛,他坚定有力的目光像是能拉救病人于苦难。
“SDS反应了最近一周心理状态,不代表之前和之后的心理状态,你有点轻度抑郁,可能遇见了困难,心境低落,困难解决了就没事了。”
“嗯。”赫延就是这么想的,是那个困难,是那个死局。解除了,就没事了。
医生和赫延聊了十五分钟,两人基本上一问一答,赫延是一个配合的患者,对于家庭、学业、性取向、人际关系也没有可瞒的事情,托盘告知。
这诊断就得了医生几个建议,对于赫延一个心思复杂的人基本上没有用。
赫延就当跟长辈朋友聊天了,建议之后也会采纳。
孩子有自杀倾向得告知一下监护人。医生掏出手机,问:“你父母手机号码多少?我给他们打个招呼。”
赫愉怀不会轻易接陌生人来电,赫延耷着脑袋,拿出自己手机,拨了赫愉怀的号码。
赫愉怀接电话速度一如父子二人通话往常,很快。
父亲是很爱他,很重视他的。
赫延知道。
每个月末尾,赫延都会和管丝竹通电话报平安,和赫愉怀是有事儿的时候才找他,上一次朝他借了二百万,在赫愉怀面前展示了自己的幼鸟囧状,这一次赫延现在没什么可求他。
“喂,小延,延延……”屏幕那头,赫愉怀参加完各分公司和子公司年度情况汇报,身着剪裁得体的黑白西装,在外人面前一副雷厉风行的中式总裁形象,也不缺儒雅随和。
过了两秒,赫延才“嗯”一声。
“爸。”
医生等着赫延和赫愉怀寒暄两句,然后就没有了下文。
很僵硬很矛盾一对父子。
通讯屏幕上显示联系人宝贝,赫愉怀突然接到赫延来电,暗暗高兴,接了电话对方不说事情,很奇怪。
陷入尴尬,他扯扯领带找话题。
“你们放寒假了,怎么还不回来?来的时候把谈迟哥哥叫上,你和他相处得怎么样?有没有欺负你?”
赫延兴致不高地回:“没有。”
“没有就好,那个臭小子从你爷爷那里学了一招两式,我怕他欺负你,不过你谈迟哥哥成熟稳重,多半时间是靠谱的……”
赫愉怀讲着这个话题,又酝酿着下一个话题。
赫延把手机推给了医生。
“喂,赫延家长,您好!我是您孩子的急诊医生,孩子最近不爱吃饭,陷入焦虑,还产生了自杀倾向,经过和他的初步沟通,了解到您对他的控制欲太强……对,轻抑郁,病发开始可以治。赫延是完美主义人格,性格偏向独立、坚毅、理性,我认为您教育方式有些不恰当,您教育理念更适合不求上进、对自己的未来充满迷茫的孩子,两个出类拔萃的人在一块儿,分享交流和鼓励共勉式教育更适合……是,他的认知太清醒,医生反而不好干预,我建议赫延先住院疗养,他拒绝了。”
“……”
“……”
听着两个人讲话,赫延默默叹口气,何牧提了一锅药膳滋补汤过来,放桌上。
赫延没胃口。
赫愉怀说:“你把电话给他。”
这句话是赫愉怀对医生说的,医生把手机递到赫延耳边。
赫延接过手机。
赫愉怀似乎很小心,语调沉重而缓慢,问:“为什么会有自杀想法?”
赫延只说:“一闪而过的念头而已,没有为什么。我不会轻易自我放弃生命,我的人生目标明确,不会每天想着死。想死的人不应该活,他存在没有意义,想活的人会努力活,他有欲望和希望,哪怕痛苦地背负什么。”
赫愉怀盯着某一处,目光凝重有威,让人感受到巨大压力,他发自肺腑地说:“我二十岁之前就把生存和死亡那点事想清楚了,爸爸告诉你,肩膀上扛着责任,累不算什么,真正失望和痛苦的是你以为存在的意义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有人教书三十载,清苦劳碌一生,得不到别人的理解和赞誉;有人行医二十年,医术高明,专业硕果累累,带出了不少优秀徒弟,别人眼里他受人尊重,光风霁月,可是私下里他困惑混沌,连自己都救不了。你说得对,想活的人会努力活,哪怕他失望和痛苦,也会朝着终点走,你能好好活下去吗?”
赫延十三岁就把生存和死亡想清楚了,赫愉怀二十岁才想清楚?
他没想到赫愉怀一个成功人士竟然也会发出哀叹。
赫延长睫颤动,他一定能好好活下去,谁说他要死?他不是恋爱脑。
“能,我会活到终点,即死亡。”
“行,只要你想活着就行,感到痛苦的时候就把情绪宣泄出来。你是个成熟稳重的孩子,许多事情自己可以作主,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再插手。许多人活了半生,没有几个人真正明白高考、毕业、结婚生子都不是我们人生终点,也不是起点,我们的终点就是死亡,人只要没有亡故,就是向死的方向活着。”
最后一句话还能听进去,赫延略感愧疚,立马轻声道歉:“爸,抱歉让你担心,我现在没事了。”
赫愉怀的声音铿锵有力,一字一字地穿透屏幕,带给整个房间里的人都很大安全感:“你要记着,遇见困难要和家里说。你的爸爸妈妈是后盾,更是铠甲,是长矛。身为一个男人,上无愧于国家,下无愧于父母,计利当计天下利,泰山压顶不弯腰,要扛事,不要怕承担后果,要做一棵大树,不要做一朵娇嫩的花儿。”
赫延:“嗯,我知道了,爸。越是艰险越向前,狭路相逢勇者胜,勇者相逢智者胜,下一秒永远是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