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不会影响到血族的视力,但对于其他种族而言,夜晚时分的危险通常都更加致命。
河对岸的羽画熄灭了眼中的光,塔尔便很难再从灯火的倒影中找到她的踪迹。他不想浪费阿楚送上门的交易,可如果没有光线,他连对面哪里有人都看不清楚,又怎么找到哈普兰特所在之处?
“你是不是看不清?”阿楚没等他回答就继续道,“大君已经进城了,她走之前说哈普兰特在指挥处地下,但那个地方很隐秘,想把他挖出来不容易……”
同一时间,储物戒中出现了一个信封,来自羽画,内容和阿楚所说的相差无几——她想声东击西,引蛇出洞。
“羽画刚才出现的位置,正上方的河堤如果有人出现,告诉我数量和衣着,”塔尔让销雪爬到自己身上,“如果你看得清,告诉我他们说了什么。”
阿楚低声道:“没问题。”
“阿楚,”塔尔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楚一愣,下意识反问:“你想知道我真正的名字,还是……”
塔尔笑了一声,看了她一眼却没说话。阿楚问了一半的问题被她自己咽了回去,但却已经足够出卖她。沉默良久,谁也没有将对话继续下去的意思,他们对视了半晌,最后阿楚叹了口气。
“你不都猜到了,”阿楚看着对岸,“羽家能在十七年前让我妈妈怀孕的只有两个,你觉得是谁?”
塔尔很想告诉她十七年前的虞影溯才十一岁,并没有这个本事让谁怀上孩子。
“不过也没区别,他们两个我都要杀,”阿楚低声说,“羽家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两句加起来让塔尔实在没忍住笑了一声,他不知道某位亲王听见这个评价会有什么反应,或许会点头认同,然后跟一句“他们姓羽的确都不是什么好货色”。
“你笑什么?”阿楚问。
“你解决不了两个,”塔尔说,“所以到时候分我一个,羽谿归你,我帮你解决另一个。”
阿楚沉默了片刻,忽然记起那些关于他们之间恩怨的传言,恍然大悟:“对哦,他始乱终弃,不仅背叛投敌还差点在北大陆杀了你,所以你也要报仇。”
塔尔没有否认也没有点头,他望着河对岸的灯火,在阿楚以为自己等不到回答的时候才说:“他得还债。”
羽画的影子从某盏灯下一掠而过,阿楚盯着城墙,几秒之后低声道:“十六个人,卡什拉尼城防军。”
依照燕拾的情报,卡什拉尼的城防军小队通常为十二人,只有紧急情况出现时才会出现增加或减少。但这些人不是塔尔的目标,他要等的是那些在黑夜里穿梭的影子,那些只有在夜晚才能露面的亡命之徒。
“又来了七人,散点分布,”阿楚低声道,“我不认识他们的衣服,全黑,都带着面具。”
塔尔将自己藏在瞭望洞的缺口之后,让销雪化作大弓,捡了一支守塔人留下的铁箭。
“只有七个?”塔尔问。
阿楚皱着眉,盯了半晌后深吸一口气:“不止,好像有……很多很多人。”
对岸藏在黑暗里的身影数也数不清,他们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沿着痕迹追击潜入的不速之客。阿楚的眼睛不停地追踪他们,但她的视力终究比不上纯血的血族,更无法同时掌握数十人的行迹。
“我跟不上他们,”阿楚说,“你——”
她视线不过一转,耳边弓弦鸣响,眼见着那支铁箭带着一缕暗淡的火星,流星一般劈开了黑夜的雾气。暗鸮的影子掠过了明灯点亮的缝隙,却没能抵达彼岸的黑夜,在暖黄的火光中被贯穿咽喉,成为了深渊烈焰的燃料。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藏在黑暗中的暗鸮便尽数被火光捕获。塔尔指间夹着箭,呼啸而出的火光洞穿了前一人的胸膛,又点燃了后一人的皮肤,撕心裂肺的惨叫隔着罗茵莱河也清晰可闻。
看不清又怎么样?他总有办法。
卡什拉尼城防军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就赶到了堤岸边,但即使如此也依旧太晚了。暗鸮的尸体被深渊烈焰吞噬,冲天火光吞没了灯火。而即使他们心知肚明这番好景出自谁手,隔着罗茵莱河,也拿对岸钟楼上的罪魁祸首无可奈何。
“西侧方向有人靠近,”阿楚顿了顿,“是亚恩城的副指挥官,带了……大概五百个人左右。”
塔尔的脸颊抵着弓弦,又一支箭射出后问:“有你认识的吗?”
“有,但他们不听燕拾的,”阿楚说,“他们是另一面的。”
燕拾口中的“另一面”究竟归属于谁?混沌?还是别的什么藏在深处至今不曾露出马脚的又一个操盘人?空气中混杂的法术气息此起彼伏,副指挥官让手下藏于视线死角,半晌沉寂之后,随着哨声四起,数百支漆黑铁箭如同骤雨一般,从同一方向突袭而来。
“塔尔!”
阿楚的惊呼盖过了塔尔的低笑,深渊烈焰展开成盾,阻挡在二人身前。方寸之内的箭矢被尽数熔为铁水,塔尔伸手从砖石缝隙中拔了一支,铁箭重量可观,如果他没记错,这该是城防武器中最重的箭。
他们并不认为能用这种方法取他性命,从最开始,目标就是钟楼本身!
“阿楚,以最快的速度下楼,”塔尔低声道,“去蒙特纳大街7号,天亮之前把自己藏好。”
“可——”
“别让我说第二遍,”塔尔看着她,“否则羽家两个,我一个都不会留给你。”
阿楚捏紧双拳,短暂的停顿后飞身钻入了狭窄的通道。第二波乱箭几十秒后再次降临,塔尔脚下的钟塔在轻微的震荡之后缓慢朝着一个方向倾斜,古旧的建筑似乎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
中层要断了。
阿楚需要时间,塔尔控制着深渊烈焰向下缓缓包裹住外墙,尽力延后钟楼的倒塌。对岸的喧闹声久久不息,塔尔没能再寻到羽画的身影,但回眸的刹那,一道漆黑的影子从火焰之中破空而出,径直朝向钟楼——
这速度……是哈普兰特的箭!
塔尔从高空一跃而下,火翼燃烧着庇佑他,但也因此减慢了他下降的速度。他没能成功拦截,重箭牢牢嵌在了石壁之中,裂痕接二连三四散而开,给本就摇摇欲坠的塔楼又一记重创。
“杀了他!”副指挥官的声音回荡在亚恩城内,“放箭——”
阿楚的脚步声依旧回荡在塔内,她还没来得及离开,但箭雨和来自对岸的偷袭再一次同时袭来。哈普兰特的箭朝向了更低的位置,他不仅要破坏钟楼,更是追着阿楚所在的位置,妄图一箭双雕。
塔楼保不住,亚恩城防军步步逼近,来自对岸的狙击手仿佛暗夜中的尖刺,冷不丁地就能取人性命。他的法术经过一整日早已消耗殆尽,火焰不足以解决城内全部的老鼠,但开条路却还是绰绰有余。
“继续,冲着我来,”塔尔盯着对岸,唇齿开合,“懦夫。”
来自对岸的暗箭越多,羽画得手的几率就越高。这世界上没有完美的庇护所,尤其对于黑夜女神曾经的信徒。
环绕塔楼的火翼充当了活靶子,箭矢宛若暴雨侵袭,穿梭其中的塔尔挥手溶化了铁箭,弓弦开合间便轻易收走一条人命。
从钟楼脚下通往蒙特纳大街的路畅通无阻,尸体堆了数层。阿楚的身影离开塔楼的刹那,塔尔猛地一个俯冲拦截了哈普兰特追随而至的箭矢,而就在此刻,储物戒同一时刻传来消息——
羽画找到他了。
“阿楚,沿着路走!藏起——”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
不知谁敲响了铜钟,声波带着烟蓝色的雾霭,震耳欲聋之后留下缭绕不绝的嗡鸣。
塔尔的鼓膜震动不止,他听不见任何一点属于外界的声音,只看见一个熟悉至极的巨大身影凭空出现在他身侧,捏住了从卡什拉尼而来的一支沉重大箭。
“别去了,那个方向没有活着的人,”死灵挡住了阿楚的路,“你们要找的人已经死了。”
恐惧如同穹顶一般,几个呼吸间就将亚恩城彻底笼罩,城中驻军被尽数钉在原地,似乎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扼住了咽喉,连呼吸都困难。
死灵让阿楚爬上自己的后背,烟雾弥漫在亚恩城中的大街小巷,让停留其中的灵魂有了形状。那些悬浮半空的亡灵飘荡不定,有些狰狞有些茫然,短暂的怔愣过后,同一时间转向了死灵所在之处。
“你太心软了,那一百七十六声钟鸣敲给谁听?”死灵低声道,“塔尔,他们听不见,你这是在给自己留下罪证。”
空中的亡灵同一时间发出了尖叫,把亚恩城变成了一座人间炼狱。塔尔的呼吸急促直击,他仿佛再一次身处梦境,而这一次,罪魁祸首仍然是他自己。
“你突破了烙印的契约……”塔尔的声音在颤抖。
巨狮发出了低笑,他抬起前爪又缓缓落下,周遭再次陷入死寂。亡灵们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畏惧和向往共存,仿佛惶恐着却想要回应神明的信徒。
“我以为你当时束缚我的时候就想了到这个结局,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就会一辈子阴魂不散。”
他们的头顶出现了一个漩涡,风带着烟霾,铺天盖地地遮蔽了对岸的火光。塔尔发不出任何声音,强烈到令他窒息的法术波动铺天盖地地压来,却又被控制在恰好不会伤到他的程度。
摇摇欲坠的钟楼周围压着厚重的云层,上百个灵魂一同哀鸣,随着又一声钟鸣归于寂静。塔尔咬着牙,顶着重压操纵自己的身体,他掌心燃起烈火,拉开大弓,直指巨狮的眉心。
“住手,”他低喝,“停下来。”
死灵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给我停下!”
弓弦紧绷,雪白的火焰烧到了极限,泛蓝的边缘将空气都扭曲变形。
“承认吧,你想要我帮你收拾残局,否则……你早就动手了,”死灵不为所动,“这是求我帮忙的代价。”
额边的汗划过下颌,水珠逃离皮肤的间隙里仿佛有一个短暂的停顿。活着的和死去的灵魂同一时间凝滞,在那滴水脱离皮肤的瞬间如潮水一般涌向了同一个地方。但死灵觉得这还远远不够,于是对岸卡什拉尼河堤上的亡魂也被尽数收归。
那过程不过短短几秒,塔尔松开了弓弦,弓弦乍响,却没能触碰到死灵分毫。深渊烈焰凝结而成的箭尖擦过他的眉心,和亡灵一同被吸进了漩涡。
火焰点燃了烟云,爆燃的那一刻,午夜的亚恩城恍若正午。
巨狮仰起头,朝着那些灵魂闭上了眼睛,仿佛是为逝者送行前的祈祷。等他再次睁开双目,燃烧的火也随着骤停的风,顷刻间凝固。
“深渊烈焰给他们送行,”死灵低笑,“那怎么能再入轮回?”
“停——”
火团聚拢,迅速坍缩成了拳头大小的烟蓝色玻璃球,落入死灵口中。法术气息同一时间烟消云散,巨狮甩了甩头,化为人形,一只手捞着昏迷的阿楚。
“你想留的人都还在,”死灵平静至极,仿佛只是简单地抬起手又落下,“我没有收走任何一个混血的灵魂。”
一切都消失了,漫天雷鸣之后没有落下半丝雨滴,天空乍然放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