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哦~小清的想法,意外地有点深度呢~” 天童轻快的调侃让楚清口罩下的脸颊瞬间升温,有种被完全看穿的窘迫。天童的目光投向下方那些正在做最后搏杀、脸上混杂着疲惫与执拗的常波队员,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看着楚清此刻困惑中带着脆弱的神情,几帧零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在天童的脑海里:
深夜,空荡死寂的体育馆。天童因为遗落了心爱的护腕折返,却意外发现最角落的灯光还倔强地亮着。推开门,沉闷的“砰砰”声规律地撞击着耳膜。
只见楚清独自一人,对着墙壁上那个模糊的标记点,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练习着跳发。汗水早已浸透了他单薄的T恤,紧贴在清瘦的背脊上,勾勒出绷紧到极致的肌肉线条。
每一次挥臂,那手臂都因过度发力而微微颤抖,隔着口罩都能感受到他粗重、急促到极限的喘息。天童记得自己当时懒洋洋地倚在冰凉的门框上,用他那惯常的、带着点戏谑的语调调侃:“哎呀呀,这么晚了还在加餐?小心身体被掏空哦,小清~”
而楚清只是动作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头也没回,低哑干涩的声音闷闷地从口罩里挤出:“……感觉……还差一点。” 随即,又是更加用力的一声“砰——!”,排球裹挟着决绝的力道狠狠砸在标记点上。
还有训练结束后的更衣室,弥漫着汗水和舒缓剂混合的味道。楚清安静地缩在最角落的位置,慢吞吞地换鞋,动作迟缓得像在拆解一枚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天童眼尖,瞥见他左脚踝处一片刺目的、不自然的红肿,高高隆起。“喂喂,小清,” 天童凑过去,语气带着点刻意的惊讶,“你这脚踝肿得像个发酵过头的面包了诶?” 楚清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惊弓之鸟,飞快地、几乎是慌乱地把宽松的运动裤脚死命往下扯,试图盖住那片红肿,声音细弱得几乎被更衣室的嘈杂吞没:“……没事。” “这还叫没事?”
天童难得地收敛了笑容,红色的眼睛微微眯起,“明天训练强度可不小,你打算拖着这条‘面包腿’上场?” 楚清沉默了好几秒,头埋得更低,下巴几乎要戳进胸口,整个人恨不能缩进那个狭小的储物柜里,才从喉咙深处极其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冰敷……就好。训练……不能停。” 那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伤情,仿佛那肿痛的脚踝只是一个阻碍他触碰排球的、需要被克服的客观障碍。
这些碎片般的回忆在天童脑中飞速闪过,让他红色眼眸的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和更深的了然。
这孩子……他的世界里,“自己”这个概念,恐怕轻飘飘得如同尘埃吧?存在的意义,似乎只为了承载“排球”这个沉重而唯一的核心。
身体是消耗品,健康是代价,个人的感受与需求更是微不足道的噪声。这种近乎献祭的姿态,与此刻他将自己代入“绊脚石”的冰冷认知,其内核何其相似——都是一种对“自我”价值的彻底否定。
天童的目光重新投向下方场地。常波队员们在乌野愈发猛烈的攻势下,如同暴风雨中飘摇的小船,却依然在做着最后的、近乎悲壮的抵抗。
一个队员为了救一个几乎不可能接起的压线球,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般飞扑出去,身体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膝盖狠狠擦过粗糙的地面。他咬着牙,脸因疼痛而扭曲,却硬是凭着意志力将那个球险险地垫了起来!虽然最终这一分还是被乌野拿下,但场边为数不多的常波支持者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
天童脸上的玩味彻底褪去,他转过头,红色的眼睛不再带着探究,而是温和地、清晰地注视着楚清帽檐下那双写满困惑和不易察觉脆弱感的琥珀色眼眸,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褶皱的力量:
“不过啊,小清,” 他顿了顿,像是在挑选最贴切的词句,“不管是那些被老天爷追着喂饭、天生就该站在聚光灯下的家伙,” 他意有所指地朝远处那个蹦蹦跳跳的橘色小点抬了抬下巴,“还是那些可能一辈子都只能默默无闻、在别人故事里当背景板的家伙……” 他的视线落回常波队员们磨损的护膝和染上灰尘的队服上。
“他们啊,不都是在贪婪地享受着排球本身赐予的东西吗?汗水流进眼睛的刺痛,心脏快要跳出胸腔的狂响,和信赖的伙伴肩并肩、榨干最后一丝力气去拼抢一个球的瞬间,哪怕……只是奇迹般地接起一个所有人都觉得没希望的球……那一刻纯粹的、无法言喻的快乐和满足感,才是我们一次次回到这里的初衷吧?”
天童歪了歪头,脸上重新绽开轻松而富有感染力的笑容,那笑容里蕴含着更深的理解和包容,“所以啊,只要还在这片场地上,还能感受到那份快乐,不就够了吗?何必执着于是不是主角,是不是那块注定要被踢开的石头呢?”
他微微前倾,声音放得更轻,却字字清晰地敲在楚清心上,“毕竟,一个连自己都顾不上心疼的家伙,又怎么能真正尝透排球带来的所有滋味呢?那可就亏大了啊,小清。”
轰——!
天童的话语,尤其是最后那句带着点调侃又无比精准的“顾不上心疼自己”,像一道混合着春日暖阳和细小冰凌的光束,猝不及防地、狠狠地刺穿了楚清心中那层由冰冷困惑和自我否定浇筑而成的厚重冰壳!
享受排球本身……
纯粹的快乐和满足感……
这些词句带着前所未有的复杂冲击力,如同重锤,狠狠撞击着他封闭已久的心门。
他一直以来紧绷的、只聚焦于胜负、自身“定位”以及如何为排球献祭一切的神经,仿佛被一只无形而温柔的手,坚定地、不容置疑地拨开迷雾,指向了另一个方向。常波队员们即使失败,眼中也曾燃烧过为热爱而战的火焰,那份执着,似乎与天童口中描述的“享受”隐隐重叠,散发出微弱却真实的热度。
原来……是这样吗?
那……有没有人……可以一边这样纯粹地享受着排球带来的、近乎孩童般的快乐,一边……又能成为聚光灯下当之无愧的主角?
这个念头带着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望,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沉寂的心湖中漾开一圈涟漪。几乎是本能地,楚清的目光再次急切地、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探寻,投向了场边那片喧嚣的黑色海洋。
乌野的队伍正围拢在一起,进行着赛后的短暂交流。
那个橘色头发的小个子——日向翔阳,像一颗永不停歇的小太阳,在人群中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地比划着刚才的某个精彩瞬间。汗水将他的额发黏在光洁的额头上,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盛满了整个盛夏最炽烈、最无保留的阳光!
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和喧嚣,楚清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蓬勃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快乐和纯粹的满足感——那是一种全身心沉浸在热爱之中、享受每一次心跳因奔跑而加速、享受每一次拼尽全力高高跃起时挣脱地心引力的瞬间、享受与身边那些同样闪闪发光的伙伴们为了同一个目标嘶吼、流汗、击掌的极致喜悦!
那并非仅仅是对胜利桂冠的贪婪,更是对排球运动本身、对每一次手掌与皮革接触的触感、每一次拼死奔跑后肺叶的灼烧感、每一次与队友眼神交汇时传递的信任与温度,那份最原始、最炽热的、刻入骨髓的爱!他仿佛天生就是为了享受排球而生,并且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这片赛场上最耀眼的主角。
那一瞬间,楚清仿佛被那道纯粹、耀眼、源自灵魂深处的快乐光芒所贯穿。
答案,不就如此清晰地摆在眼前吗?
一丝极其细微、淡到几乎难以用肉眼捕捉的弧度,如同初春冰面下悄然涌动的第一缕暖流,悄然爬上了楚清一直紧抿的、缺乏血色的嘴角。
那弧度浅淡得如同幻觉,稍纵即逝。但在天童那敏锐如鹰隼、带着了然与无声欣慰的目光注视下,却清晰无比地映照在他含笑的眼底。
楚清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看身边的天童。他默默地挺直了一点那总是习惯性蜷缩的背脊。帽檐依旧固执地低垂着,但那双隐藏在浓密睫毛和帽檐阴影下的琥珀色眼眸,却如同被精心擦拭过的宝石,褪去了迷茫的尘埃,闪烁着前所未有的专注光芒。
他牢牢地锁定了下方那片灯光璀璨的球场,锁定了那个跳跃着、奔跑着、将“享受”二字以最生动方式刻写入灵魂的橘色身影,以及整支如同被点燃般燃烧着纯粹热爱的乌野队伍。
天童觉将楚清这一系列细微到极致却又意义非凡的变化尽收眼底,嘴角那抹惯常的、带着点玩味的笑容,彻底沉淀为一种深邃的、混合着感慨与由衷欣慰的平静弧度。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同样安静地坐在一旁,红色的眼眸也望向了那片承载着汗水、梦想与纯粹热爱的赛场,仿佛在无声地期待着一场必将到来的、由内而外焕然新生的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