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景宴站在莒城的城墙上,金秋九月,边外的风已经刮起来了。
她身上铁甲早已卸下,一身常服小甲,劲装窄袖宽袍立于墙头,和前世一样,她眼前是敌军,后方是内讧诸君。
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来,只站了一会就吃了一嘴的风沙,眼角有迎风划过的眼泪。
城墙浮土以手击之则碎,这便是燕军的边防,比之禹州还不如。金辰陪景宴站在墙头,眼中担忧之色不下她主子。
“殿下,若是徐将军压不下张朝等人,城墙工事只怕又要耽搁下去了。”
“徐将军年纪也大了,经年累月在这边外也不是办法。他家中四子生了孙子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就来了边外。他想活着回去。”
“可是这徐将军不顶事,难处都让殿下背了,咱们在边外出来容易回去可不容易。又不是像那允王,吃了败仗还能颐指气使,骑着高头大马还得意洋洋。”金辰语中轻蔑,口词就管不住了。
“你这脾气也该收收了,在军中的亏还没吃够?”景宴回头瞥她一眼,这姑娘年纪不大,气性不小,当朝郡王皇子都敢随意评价。
“那我是知道殿下不会怪罪我的,我这几日可帮殿下看了,除开这虎头峰其他瞭望塔都是破损不堪,我稍微碰碰就掉渣,就这还抵御外敌?”
“酥皮做的城墙,还年年要找京里要银子。”金辰跺脚,撇嘴,一番话说的闷闷的生气,好像是气不过,还越来越大声了。
“那我们金将军觉得应当如何啊?”
景宴不与她少年意气计较,知她是为自己不平,为城中百姓不平,也不点她言辞不当,反倒是挑了眉戏谑的看她。
金辰虽然是景宴多年培养的侍卫,与铃兰不一样,自她重生前后金辰一直在她左右,在宫中时是女史。
她开了府后予这姑娘更多的地方施展抱负,她手下的情报都是金辰收拢了上来呈报,府兵亲兵虽偶有不服,但是听说金辰在雪天为景宴奔走至差点断腿,纷纷敬佩不敢多言。
温世炎的案子就是金辰亲自去的禹州,快马疾驰不眠不休才带回了真实情报。
实际上金辰比景宴年岁稍长一些,但是景宴认为自己两世为人,现在是她做了姊姊。
金辰看到景宴如此戏笑她,突然哑口,殿下不正经。
她沉声答道:“每年是兵部请了旨,户部拨钱,工部提供的工事图纸,到了莒城变成了这副模样,谁能无错!”
“谁都有错就是谁都无错,皇帝意在如此,他们也乐得快活。”
“事要人做,做的太好被上级忌惮,做的不好被贬斥无能,做的勉强够本敷衍了事,站对位置就能做官。”
“我燕国就是如此治国。”
景宴目视前方,前方被黄沙遮蔽,起风了,风卷着烟尘与沙砾滚着荆草在广袤的土地上挣扎,她们几日前才有马踏过的荒丘,一场黄沙都被夷为平地。
前朝两百年天下,她江氏虽最大的减少了伤亡夺得皇位,但是江寿当年的允诺到了江璃身上,就是一番戏言。天下与他如何,不过是他晨起端上案的几盏羹肴。
和稀泥,嚼烂了吐出来,和了泥在咽下去,中间是谁在吃第一口,谁在吃观音土,他江璃并不在乎。他是个真正的皇帝,一个玩弄权柄的真正高手。
“那殿下为何还要来此,在京中至少有皇室威仪,能做的还多些。”
这句话景宴倒是高看他一眼,和容徽是一个打算,她俩不知不觉竟是一条心。
“京中,前朝,张口之前就要先掂量皇帝如何,朝中官员如何。”
“但是他们没吹过边外的风,不知道沙石也有力量。”这沙石滚起来,随着罡风掠过京城时,就不知道先掂量自己,还是掂量皇帝了。
该变变天了。
...
莒城,府衙大宅后院
各军将士齐聚,从百夫长到三军统帅徐佑樘齐聚于此。密密的人头涌进了府衙后宅不大的院子里,从屋里到屋外站满了男人的军靴,夹杂着汗味。
景宴坐在案前,接过金辰泡的茶,苦涩难以入口,小碎叶子上上下下瑟缩着,稍不留神就进了口。
景宴见人来的差不多了,准备开始,眼神示意金辰和徐佑樘,今日她们先要对账。
“今夏炎热,虽入秋了这院中闷热着,人也多,还望诸位不要见怪。”景宴温声开了口,像是一寻常书生。
听见这话,坐在前排的将军们一笑,后面一众浑人也低看了去,纷纷嗤笑。
众人见这六皇子如此好说话,也都放开了手脚,有座的大大咧咧敞开了腿,没座的在后边廊下站着也能听见嬉笑吵嚷。
军中年纪稍长的油子就更不把景王放在眼里,这莒城是他们的莒城,他景王再军功赫赫,也是要在莒城捞一圈再回京受他那个皇帝老子的赏,这赏也分不到他们头上。
看来这景王也不过如此,前几日大捷或许只是崔、马两位将军的功劳,与这景王是没什么干系的。
区区小儿,不过如此!
马钰和崔犷对视一眼,眼中轻蔑,鼻气横生,二人对景宴不知可否,下面的也有样学样。
景宴就当没看出来,她茶喝完了,开始说事了。
“正午太热,孤也不拖延,马钰何在?”景王放下茶盏,又仔细的盖上,她一向做派尊贵,在容徽面前稍有逊色,但是正在这群兵油子面前,那就是仙人之资。
这四旬老将也不把她放在眼里,拱了拱手也不起身,也不大声回话,给了景王一个眼神,当的是将军做派。
“将军前几日沙子吃多了,哑了?”
“还是被齐军吓破了嗓子说不了话了?”
景王还是一副温和做派,眼中还有笑意,唇轻起,嘴角微弯,手上把弄着舆图和布帛。倒真像拉家常,如果不是诋毁这将军,没有一旁的金辰和徐佑樘虎视眈眈的话。
“微臣不敢。”
马钰站起了身子,拱手低头但心中不屑,面掩在双手之后说道:“有殿下带领我军,必将大捷,又何止一座棉城。”
“有殿下在,微臣再也不会再被吓破胆子了。”
这在京中修养久了,也知道捧杀,阳奉阴违了。
“哦?听这语气将军对孤多有不满啊?”
她没什么好绕弯子的,这群东西吃硬不吃软,嘴皮子说破了也不必几下军棍老实。只是要往京中报的消息,还是好看一些为好,这才予了他们好脸色。
景王端坐于几后,身后是大宅内院但他居的偏殿,已露出破败,凭几旁是寻常练武的兵器架子,刀枪剑戟均立在架上,银光闪闪,逼人形色。
“微臣不敢。”马钰头低的更下,但是身体还是直挺挺的,这人惯常爱用的理由就是腰上有疾。
“孤看你敢得很,五日前孤让你们上呈军需物资,出入进账,为何今日还未交来?”
“军需官这几日病了,还未来营中报道。”
“哦?半月前孤在校场点兵,将军也是如此回话,怎么军需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孤倒是有几个好大夫。”
“是,他家中母亲病逝这几天还要操劳家事,所以未归营。”
“好,这是你的理由,金辰记下。”景王手撑在案上,像在京中看戏一般,敛眉阖眼,只用耳朵听,就知道这戏台上有多少弯弯绕绕。
“崔犷何在?”
“孤前几日让你点兵,你点的数是多少?”
“禀殿下,五万五千人,城中守军两万,殿下带来三万。另有预备辎重五千余人。”崔犷不像马钰那般骄狂,他一向谨慎,严谨回话。他也猜到了景王何意,却不心虚。
“好,那你来告诉孤,为何孤让你守军点兵五千,你却整整三日都凑不出人来?”
“这册上明明白白写明莒城守军两万,其中城防,城墙上守军轮岗不动以外,还有一万可出动的人马,你来告诉孤,他们在哪里?”
“嗯?”江景宴微挑了眉,身体后仰,扬起了下巴,轻飘飘的说道。
崔犷虽小心但语气却随意起来“殿下要的五千人,前几日微臣也都点齐了与殿下出城了。”
“哦?看来是孤看花了眼,不曾见到军需官都要上街拉人,人人闭门自危。”
“这黄沙利害,三月就让人失了眼色,若是三年五载不还丢了心肠脾肺?”
说罢景王看向众人朗声笑了起来,金辰跟着景王应了几声,只有徐佑樘皱紧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