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十七年,汉中大旱,全国的收成都不太好。
灾民北上,一路如同蝗虫过境,承乾帝嘴角急出了好几个燎泡,一边开仓一边武力镇压,最后将那些人挡在了太原外。
同一年,谢家满门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入京中,谢安凌抢了匹马,打晕了看守她的将士,提着两把剑就往京城赶。
路过太原,她也被黑甲尖兵的翊卫阻拦在了城外。
而就在近郊山上幽林的破庙里,谢安凌遇见了被二皇子党追杀的谢辞微。
扬州巡抚在牢里关了一年被斩首,本来妻女都要流放的,只是恰逢大旱,皇帝大赦天下,谢辞微没死成,却被人追杀。
她的母亲死在了逃亡途中,一起跟着逃的家丁也只剩下婢女春桃一人。
那夜星朗月隐,天高风急,入了冬,破庙的破窗什么也挡不住。春桃搬了块木板子去堵窗,窗框吱呀呀地响。
谢辞微发着高烧,嘴里喃喃念着阿娘的名儿。破窗堵不住,春桃力气小,没多久就累得弯腰放了手。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看着高烧不退的小姐、一屋子病病歪歪的流民、堵不住的窗子,再感受着腹中空荡荡的痉挛痛感,春桃的眼眶湿润了,仿佛一眨就要落下泪来。
这时,破庙的门被一把推开。
这天太干,入冬了也没有雪,四下里吹的全是干冷的风。谢安凌推开门,她把马栓在了廊下的柱子上,只身一人进了破庙。
果如她所想,就这么一个容身之所,定是人满为患。那些一路被赶着、被抛下、被推攘着躲在这儿的流民,一个个都抬起了头。
黑夜里,他们的眸子亮如星辰,里面反射着警惕又充满凶性的光。
据说,汉中地界已经易子而食。承乾帝拿世家开刀,抄家得来的金银勉力填补,终是力有不逮,也不知道,这种勉强维持的平衡还能持续多久。
“呼啦”一声,破窗彻底报废。
春桃战战兢兢看着来人,黑黑瘦瘦一长条站门口,一身劲装,还带着剑。莫不是什么匪徒,或是江湖人士?来这里是想干什么……
谢安凌沉默着带上门。自谢家出事以后,她的脸上几乎就没了笑容,脸色一早到晚都紧绷着。
春桃眼睁睁看着这人关门,转身,往里走。
一步、两步……停在了她面前。
春桃身后护着的,就是谢辞微。
谢安凌抹了把脸。黑黑的煤灰擦净,纵横交错的痕迹之后,是一张与谢辞微三分相似的容颜。
“我,是来找我表姐的。”谢安凌开口,嗓音是连日赶路来的沙哑。她看着谢辞微的眼睛,缓慢而又郑重道,“我是阿宁。”
谢辞微已经烧得不省人事,勉强睁开眼看了眼前这位便宜表妹几眼,咳嗽着往里面挪了挪。
“坐……坐。”她垂着眼,似乎就快这样睡过去。
宁国公谢家与扬州巡抚的谢家,不过就是大房二房的孙辈关系,打断骨头连着筋,这么多年也没有真的再不来往。何况,他们还有个族妹嫁入了京城林家。
所谓世家,“荫茂”二字便足以形容。
此前虽未见过面,大抵有这么个人还是知道的。只是谢辞微昏昏沉沉,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她哪里有什么表妹,只有一个京城的表姐和一个远在漠北的表弟。
那位表弟,小名确实叫阿宁。
春桃原本就不是谢辞微的贴身丫鬟,她就更不知道这些了。
见自家小姐认下这么个人,长得也与小姐像三分,便只当是临安谢家的来人。
这小丫头片子还不及谢安凌高呢,平日待在内宅哪见过这阵仗,一路被追杀,悬着的心都没敢放下。
这一见到主家的人,就像是见到了主心骨,那在眼眶中滴溜溜转了几圈的水珠,豆大的一滴一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
她怕追兵,不敢点明身份,只小声啜泣着。
风声飒飒、门窗哐当,人头涌动,熙攘嘈杂,那小声的啜泣隐在其中,也便不那么显眼了。
见谢安凌进门没有其他动静,大概也是远道而来的流民。其他人便不再把视线放在她身上,于是谢安凌拉着春桃蹲在谢辞微身前。
“咳咳……咳。”谢辞微想说什么,谢安凌摇摇头,把眼睛给她蒙上了。
“我有匹马,养得还算肥,宰了应该能换些药材。”谢安凌回头,贴着春桃耳边道,“明日我去找大夫,你照顾好你家小姐。”
春桃眼睛晶亮亮的,满是信任与期盼。她知道为什么谢安凌要如此小心说话,也小声用气音回答:“您放心好了,二小姐!”
谢安凌叫谢辞微表姐,她便叫谢安凌二小姐。
朦胧昏沉之际,谢辞微紧紧握住谢安凌的手,握得那样紧,一点也不像是个高烧病重之人。
半夜,谢安凌惊醒,她看见谢辞微嘴巴开开合合,像是在说些什么。于是她把耳朵附了上去,只见谢辞微断断续续道:“娘……阿梓……爹爹……不、不要……不要……”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谢安凌反握住她的手,心下同是一片悲凉。
她耳里听着谢辞微呓语,心中想,阿娘,早知我便听你话,习武更用功一点了。
这样说不定那时就能把你救下来,说不定就不会死那么多人,说不定……
白迟晨那家伙,这次一定要气死了吧,叫他平日总用年纪压人。她抢了马就跑,远远就把人甩在了脑后。
那些叫喊声,马蹄声,统统都被她抛下了。
她从来没有这么快过,仿佛风也被甩在身后了。
跑过了大漠和雪山,跑过了枯黄的草原。一路跑啊跑啊……
风中传来了扬州巡抚入狱的消息,据说皇帝给了宁国公一块牌匾,已经送在路上了。打赢胜仗跟底下老百姓也没多大干系,他们更关心明日还有没有饭吃。
其实皇位上坐着谁也没有关系,反正他们只关心明日还有没有饭吃。
风刮过谢安凌身上根本没有好好处理的伤口,好痛啊。
就像她被白迟晨从死人堆里挖出来那天,她看着谢山君余威犹在,只是宛如睡去一般的容颜,看着她胸前背后一支又一支的羽箭,还有护在她身前的谢家“娘子军”。
战场上满是硝烟和火光,北风扬起尘沙,糊了谢安凌满眼。
每一个几日前都还笑着闹着的鲜活生命,转眼就都成了冰凉的尸首,摞在那里。就像墙角的薪火堆,仿佛一把火下去就能烧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仗打完了,谁还会关心死了哪些人,这些人还有谁在等他们回去呢?
那时候,看着那一张张几乎面目全非的脸,谢安凌的心也是这般痛,痛到快死掉了。
可她到底没有死掉。四年后,谢辞微随太子入京。
此时林家已经倒台,顾家庞然大物依旧盘踞,谢辞微带着长剑“断水”与短剑“飞流”,轻衣纵马,直指京城。
*
东风起,朔息几转。
惊蛰前日,使臣入京,正赶上皇家春猎。承乾帝携朝臣百官前往,意在使臣面前彰显大国气势,太子与余下各皇子公主皆在列,随行还有后妃亲眷。
号角声起,战鼓擂,侍卫将巨大的箱笼打开,那些关了一宿的雄鹿们四散奔逃。
徐公公双手奉上一支红羽箭,承乾帝接过,双臂一展,那弓便拉了个满月。
“嗖——”
羽箭飞出。
在场人无不屏息凝神,视线紧紧追逐着羽箭艳红晃眼的尾端。
承乾帝年轻时箭术不错,有武功傍身,不然当年也不会只身一人就敢追着查案,与秋玲珑交手,从而一见倾心了。
或许也是诸天的气运到底还是偏向这位大渝的天子,承乾帝拉满了弓,一箭便射中了林中几十只哨鹿中唯一一只四蹄雪白的。
“此乃祥瑞之兆,天子一箭,可堪国运百世,千载万年!”立刻便有官员出列大声赞和,侍卫将死去的鹿摆放在了营地出入口高台架子上,那里用以摆着皇帝第一箭射中的猎物。
一头白蹄雄鹿,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意昭,完美的开头。
那青眼赤须的乌孙使臣面色一变,微微低下了头,比起刚入京的桀骜模样,稍稍收敛尊敬了些。
他其实早在去岁秋冬便进了京,可终日求见不得,到底是战败国,最后只能软下态度,从一开始便矮了一头。
乌孙语与汉语有些许不同,使臣托翻译带了几句话,翻译高声念出,大致就是恭维承乾帝的。
这次和谈,既已战败、又尝下马威,乌孙恐怕是要大出血了。
承乾帝难得露出爽朗洒脱的笑,他上位坎坷,在位期间也多不利。唯二政绩,一是几年前与月氏一战惨胜,二便是此次与乌孙一战大捷。
至于其他,便只能说是无功无过。
承乾帝上位二十载有余,醉心于权术,未曾修身养德。他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相制相形,于实政上却逊色许多。
这一箭,荡尽沉疴,也叫那些心悬在嗓子眼里的大臣宗亲们长舒一口气。
毕竟,再多的龌龊与谋策,也敌不过“家国”二字,天朝威严不容侵犯,在场的大多数人,心中还是惧怕大渝颜面有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