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秋意浓,叶黄花谢,暮蝉哀鸣。
林家女郎敲登闻鼓,受杖三十,依旧撑着跪上宣政殿,手持书信物证,状告林尚书纵妾压妻、收受贿赂、延误军机,导致谢家满门,战死北疆。
所言字字泣血,声声催泪,闻者无不为之动容。彼时朝臣皆在,满堂俱惊。
承乾帝震怒,将林氏一族压入大牢,不许任何人求情,其中也包括娶了林家女儿做侧妃的二皇子。
曾受过谢家恩惠的武将,于紫宸殿外长跪不起,恳请陛下开恩。最后终于求得皇帝恩赦,将林琴笙改姓,入谢家族谱,从此与林氏再无瓜葛。
林琴笙生母本就是谢家外嫁女,入谢家族谱无可厚非。只是出了这档子事,她那本就一拖再拖的婚事到底还是黄了,最后只好离开京城,自请去千岩寺,青灯古佛长伴一生。
此事刚告一段落,太子南下赈灾却失踪的消息就传入了京中。
这下,承乾帝那几次举着要摔不摔的砚台,终于还是砸了个粉碎。
*
十里村。
白云飞鸟,碧波农田。蜿蜒山脚下的那片土地,蕴养了十里村上下百年。
几只白鹭飞到已经收割了一轮的农田里,在田里挑挑拣拣填饱肚子,劳作后的农人也不会去驱赶它们。
这般和谐自在充满野趣的画卷,大概也只有在远离喧嚣之地才能看到了。
“谢家丫头,今日怎这早?”架着杆旱烟坐在大榕树下休息的老伯,拖长嗓子问了句。
被称为“谢家丫头”,一身粗布衣裳、不施粉黛却也难掩清丽之色的女郎,手里挎着一篮子野菜,从田埂上走过。
闻言,她看向老伯,脸上露出了笑容:“阿婆这几日身子不好,我不敢离开太久。”
待那素色的身影娉娉袅袅走远后,老伯才在石头上磕了磕那杆子长烟,哑声叹一句:“造孽哟……”
“爹,说什么呢?”一年轻黑壮的男子从地里抬起头,抹了把汗,“刚刚过去的是谢姑娘?”
“唉,唉。”老伯又叹口气,“造孽啊,都造孽。”
意味不明的两句话,听得年轻男子满头雾水,摇摇头继续弯下腰劳作。
谢家女郎,是两年前被谢阿婆从河里捞起来的。那时候她虽布衣荆钗,却难掩满身贵气,不像是山沟沟里养大的姑娘。
阿婆心善,看女娃子实在是无路可去了,就收为了义女。谢辞微一朝跌落云端,干些粗活累活,竟也毫无怨言,对阿婆还十足孝顺。
可老伯看着却觉得,那女娃是个心高的,此时安于现状,那也只是一时。这小山村,哪里供得下高门贵户里出来的孩子呢?
只盼着哪日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还能念着点儿阿婆的好,别叫人老了又失义女。
谢辞微挽着篮子快走几步,远远地望见了院子外围的那一圈土篱笆。
“阿婆!”
晒满苞谷的小院里,阿婆正坐在门前的小马扎上剥苞米。
“诶!”面色慈和的老婆婆笑眯眯地应声,手上动作不停。她虽然年纪上来了,身子骨却还算硬朗,干活很是麻利。
推开半人高的院门,谢辞微将门口堆着的柴火堆往一旁踢了踢,而后伸手将倒扣在篱笆顶上的簸箕拿了下来。
那只叫等等的狸花猫绕着她的小腿蹭了一圈,翘着尾巴十足骄傲地走掉了。
“阿婆,放着呗,我来做就好。”
阿婆摇摇头:“老婆子一天天也没个事儿干,哪能全让你做呢?有事没事做一点,不打紧。”
“哦,对了。”阿婆像是想起了什么,迟疑道,“宁宁啊,阿婆今天去看了眼偏房你救回来的那个男人,他还没醒。”
“你个女娃娃家,跟他太近不好,阿婆去照顾他吧,你帮阿婆收拾苞米去。”
“没事儿的,阿婆。”谢辞微笑笑,“我心里有数,您身体不好,哪能让您去照顾他。”
“我就进去看两眼,很快就出来。”
说着,她放下了手中的篮子和簸箕,有意无意地摸了摸脸,而后慢慢推开了门。
在她身后,阿婆满脸担忧地望着,直到房门轻轻关上,一道木板恍若隔绝出了两个世界。
“唉。”
微不可查的一声叹息。
房檐下挂着的穗子被风吹着打了个卷儿,谢阿婆抬头望着,一队鸿雁南下飞过。
这里还不是最暖的地方,它们还要再往南飞去。
屋内,几乎还维持着她早上出门前的原状。床上的人呼吸平稳,似乎没有任何异常。
谢辞微向床前踏出一步。
躺在床上的男人,一身锦绣华服,贵不可言。眉宇轩昂、色若点墨,即使双眼紧闭,依旧能看出他必定出身不凡,身价不菲。
只是因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嘴唇几道细细的裂纹。
梁上,暗十六握紧了手中的剑,呼吸微不可查。
谢辞微耳尖动了动,将藏在袖中的短剑往里推了推。
床上人依旧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同样的呼吸频率,似乎自谢辞微进门起就再没有变过。
谢辞微一步一步走到床前,在暗十六紧绷的视线里,她“噗通”一声便跪下了。
“民女谢辞微,见过……太子殿下。”
那笔直跪在床前的身影弯下了腰,将额头抵在地上,深深地伏下了身。
一秒、两秒……
被谢辞微揭露身份的人气定神闲地躺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谢辞微疑心太子是不是打定主意装到底的时候,床上人终于动了。
萧廷瞻睁开了眼。
那一瞬,有如实质的杀意席卷了谢辞微的全身,平常人若是在此重压下与太子回话,必然吓得战战兢兢。
可谢辞微眼神坚定,声音竟也无丝毫颤抖:“民女并非害太子至此的贼人,也并非是以此为挟。只是民女的父亲曾是扬州巡抚,民女见过太子。”
“哪个扬州巡抚?”略带沙哑低沉的嗓音在室内响起,太子稍稍收敛了些杀意,坐起身,慢条斯理地抬起了眼。
……扬州巡抚。
扬州巡抚为正二品官员,权力很大,按理来说应该是个香馍馍。可稍微了解点儿朝政的人都知道,这可这不算是什么好位置。
自承乾帝上任以来,江南多水患,若是灾年,那扬州巡抚便是首当其冲。水若治不好,轻则贬官,重则流放。
扬州巡抚很多,被贬官流放的也很多。但几十年来,被皇帝下令斩首的也就那么一位——而且恰好也姓谢。
听太子的声音像是许久没有茶水润喉而沙哑,谢辞微在太子默许的眼神下站起,行至桌边倒了杯冷水,双手奉上。
“是临安谢氏。”她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