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啊。”有人开始附和。
“说的对,你们一家子人造孽在先,若是换作我可没那么大的度量,莫说不答应你婆娘做帮工,就是打你个鼻青脸肿也没得话说!”
“你再这样胡乱指责,这白事你们谁爱办谁办,老娘不干了。”
一名妇人端起盆就走。
她在九溪涧做帮工,一日能挣十文工钱哩。主家待人又和善,不嫌她们力气小干得少,有时家里浆洗喂养忙不过来时半天工钱也给结,哪像这沈有志,一家子都泼皮无赖极了。
她一动作,接着又有几名妇人跟着她往外走。
刚走出几步,就见墙后转出来两人,那妇女惊呼了一声,连忙上前去拉他。
“嗨呀您来干什么,瞧着他那嘴脸,晦气不是!”
陆石拂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进院子里,围着的众人自动让出一条路,看着他走到阶下,与屋前的沈有志面对面。
断指之痛以及长期的生脓化疮之苦令他形销骨立,即便站在高两级的台阶上也显得那么瘦小,眼底闪烁着色厉内荏的微光。
“你还敢上门,我婆娘都被你逼死了——”
他指着面前高大挺拔的哥儿斥骂,脚跟却不自觉往后缩。
眼前这个欺压了他十几年的男人在虚张声势,陆石从未有一刻这么清楚地认知到,随着时间的流逝,所有在幼时的他身体和灵魂中烙下深深恐惧的人——
再也伤害不了他了。
于是,他沉声对沈有志,也是对院子里的所有人说道:“既然你怀疑是我逼死她,那不妨报官让官府验明真相。”
“啊这。”
报官到底是大事,钱金莲只是落水身亡,生前并无要致人死地的仇家,这在村里委实常见,何需多此一举?
沈德福动了动脚,正要上前劝说,就见沈有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跳了起来。
“报,报,报什么官?这婆娘就是一时想不开,赶紧,赶紧埋了!”
他背过身,不愿再看那尸身一眼。
陆石却不放过他:“我已托人去请衙差了。”
沈有志踉跄一步,脑袋磕在门框上:“哎呦!”
他捂着脑袋转身,苦脸兮兮对陆石道:“你说你这叫办的什么事?那婆娘的一双黑布鞋就脱在河岸上,明摆着自个儿跳河——”
“你如何知道她脱在河岸上的鞋是黑的?”陆石反问。
沈有志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张了张嘴,眼中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我。我猜的!”
“女人家不就黑和蓝两色鞋么,她跳河怕弄脏鞋子,就,就脱下来放河岸上,对,就是这样!”
他的解释漏洞百出,且不说钱金莲并非爱惜钱物的性子,就说一个寻死之人,怎还会在乎鞋脏不脏?
“听他一说我倒是想起来,昨晚他家吵得格外厉害,半夜还有人影跑出去,莫不就是钱氏?”
住在他屋后不远处的一户人家说道。
“沈满仓还嚷嚷别打他娘来着——那孩子人呢,快出来说一下咋回事!”
闹了这么久,屋里的另一个人却迟迟没有现身,众人的疑虑越发大,甚至有几人要推开沈有志进屋找人。
沈有志死死扒着屋门不让人进,但他那瘦弱身子怎抵得过几个汉子的蛮力,三下五除二掀开他就冲进了屋。
“呕!”
待看清屋里的景象,饶是他们这些胆大的都忍不住反胃。
沈满仓仰面躺在地上,死不瞑目地看着进来的每一个人,脑后流出的血铺满了大半个屋子,已经凝固成深红色的血浆,血腥气被屋里弥漫的腐臭味遮盖,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沈有志见状想跑,被陆石拎鸡崽一样拎了起来。
他闭着眼大喊:“我只是推了一下,他自己摔倒的,不干我事?那臭婆娘要报官——”
“所以你就尾随她出门,趁其不备偷偷将她推下河,还将鞋摆在岸上伪装成她自己跳河的假象?”
萧漓的声音响起,在他身后跟着两名带刀的衙差,见状上前将沈有志制住带走。
一场闹剧终于收场。
死者从一个变成两个,沈德福眉间的褶皱能夹死苍蝇,最后也只得无奈叹气,摇头嘀咕了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认命地上前收敛尸体。
沈家母子的丧事一切从简,念着同村情谊,乡亲们还是都去上了柱香,沈家嫁出去的两个女儿哭得肝肠寸断,但自知家人失德,怎敢埋怨旁人,守了一个大夜后便借口匆匆回夫家去了。
停灵三日,堂前无一人戴孝。
送葬那日,因大家凑的钱买不起棺材,遂用草席一裹,便这么抬着埋进了祖坟山。
望着稀疏几人的送葬队,陆石久久没有眨眼。
“沈有志会如何?”他突然问道。
身后站着一道清隽人影,同他一起遥遥望着上山的队伍,语声温凉:“杀妻杀子,死罪难逃。”
寒风卷着落叶在空中低旋,锣鼓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风中。
陆石驻足听了一会儿,突然说道:“都过去了。”
往事已随风而去,来日之路俱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