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烬发觉自己在哭。委屈和难过的情绪潮涌一般兜头劈落,令他一时惊慌失措,只知道哭。一边哭一边奔跑,是小时候的自己。绕过幢幢的鬼影,从深宫到荒野,朝一个方向去。
夜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他恍惚知道这是梦。那个年岁的自己,根本不曾跑出过宫墙,不曾有过如此强烈的情绪,哪怕被人扭断了手臂都不晓得掉泪。
可哪怕是后来,在漫天劫雷中痛失所爱,在幽冥弱水中永世泅游,被缚在降魔杵下为千夫所指,或被镇在诛魔阵中动弹不得,他依然不曾像这样悲泣不止,近乎嚎啕——
心被涨碎了,从口中溢出来:……
——“我”在喊着什么?清明的神智如同激流中载沉载浮的漂萍,他花了好大力气才将它们拢在一处,勉强凝神去听——
娘亲。
小时候的澹台烬在荒野里跑,手脚并用,伤痕累累,摔趴在地上也仰着一塌糊涂的小脸朝前够:娘亲。
往前,依稀看得见棂星殿了。
澹台烬用掌根抵住额角用力地晃了晃头,却依旧似梦似醒,无计摆脱这异境。娘亲……自己已太久太久不曾想起她,为何此时却在找她唤她?难道只是因为睡前被苏苏问到了一句?
幻梦里的容颜一触即散,转眼只剩一张血迹斑斑的产床。
不,不是……
蜘蛛沿着颈脉阴恻恻地爬,倏地伸出毒针刺破那白腻皮肉。待人倒下,紫黑脉络已将那惊愕定格的脸孔网住大半……
他捻指驱动群鼠,层层叠叠淹没那翻滚在地的人形。拂袖转身,殿宇在滔天火海中倾覆……
袍袖在大雨里猎猎翻动,凝在掌心的妖力如蓄势的雷云。只一挥手便贯穿了谁的胸膛,再一翻掌,又扭断了谁的脖颈……
他们喊他怪物。他们死不瞑目。
不,不是……
五指间垂落的牵丝傀儡,只在他的注视下无心地舞蹈。跳啊跳啊,血就染红了战袍,跳啊跳啊,去路就飘起了白幡……
一尺天光如白亮的钉,笔直地刺入地牢里密不透风的暗。如火嫁衣萎落在那疼痛的暗里,嘶声呕出一地的恨……
不……
骨骼化作弓弦满张,血肉中析出赤红眼球。从高天俯瞰,挣扎在魔气中的生人皆如刍狗。心念一动,每一支箭弩便锁向一条咽喉……
不是的!
【就是你,澹台烬,不要再否认了。】
澹台烬蓦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片熟悉的虚空之境。只有一团黑雾无所不在,四面八方充斥着它的声音。
【这些都是你的记忆,你推脱不掉的。】
【没错。你没有杀你的母亲,可你的母亲因你而死。你本无意害人,奈何他们纷纷要致你于死地,你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你身不由己,事与愿违,你委屈极了。】
【可是看看吧,澹台烬,结果是他们都死了。他们的血染上了你的手,你不再无辜了。】
澹台烬垂目睇视自己摊开的双手,苍白十指止不住地轻颤。他用力将它们收拢:“师父送我回来,让我明明白白地活着。它们的确是我的记忆,但它们都还没有发生,不过是一场噩梦罢了。”